姜容婵呼吸不由停滞,后退半步,不过刹那沉寂,便压下翻涌心绪,沉冷道:“我邀少傅,是谈论公事。”
“我自然知道是公事,”少年唇角弧度纹丝不动,假得像画笔描摹,“所以,我没有搅扰阿姐。”
未曾出声,未曾入内。
只是像幽魂般,安安静静站在窗外,将她温柔带笑的声音尽收耳中而已。
姜容婵目光扫过庭院四周,夜色如墨,真不知皇帝方才究竟隐匿何处,府中护卫竟未曾发现。
“既然如此,陛下能否让路,容我取回内室简牍。”
姜云翊闻言侧身,让出条道。
卵石小径狭窄幽深,当初为造景特意如此修建,两边植芳树,每逢春风零落缤纷。
现下却徒添逼仄不便,姜容婵路过皇帝时,衣袖难免蹭到他手臂,耳畔平稳呼吸骤然沉一些。
她抬眸,透过稀薄月色,望见少年肩头沾染雨滴的残花,像极他色如渥丹的唇。
“往后入夜莫要站在外面,冷风一吹容易头疼。”
女人嗓音软如春水,又无比平静。
她是他阿姐,不是他的后妃,今日皇帝再不痛快也没理由降罪。
“陛下还是早些回宫。”姜容婵仰面直视那双幽深的眼瞳,劝道:“天子久离未央宫,倘若有急事,岂不是延误?”
“近来朝事并不繁忙。”
姜云翊目光落在她单薄春衫,白日入宫觐见母后时那身繁琐华服许是让她不适,此刻换身轻便常服,数重薄纱笼着玲珑身段,烟粉色衬得颈间一段肌肤愈发纤细瓷白,在月色下欺霜赛雪。
语罢,少年手指自然而然搭在削肩,掌心掠过略带冷意的纱衣,温声道:“阿姐,这几日倒春寒,我不是吩咐过宫人,让她们多给你披件外衫。”
他叙旧似的,语中关切,嗓音却比今夜月色还要凉,浸得人骨头发寒。
姜容婵不由警惕,忽地听见皇帝低声道:“晚风太凉,何必让阿姐跑一趟,我代你去拿便是。”
她蹙眉,“简牍在内室,陛下进去恐怕不大方便。”
“当年阿姐的寝殿,我亦去过多回。”
姜云翊眼珠微动,目光挪向女人嫣粉的唇,凝滞一瞬,指尖突然摁住两瓣柔软,脸色倏忽骇人。
“口脂去哪了?”
他呼吸略急促,那张脸猛地迫近,借幽微烛光细细审视。
姜容婵神色冷淡,陛下简直胡闹,九五之尊深更半夜站在门外窥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梁上君子。
如今又对一点口脂刨根问底。
她白日里的口脂太艳,不搭身上常服,索性让云苓擦干净。
这有什么好深究的?
“去了哪里,同陛下又有何关系?”
长久缄默后,皇帝蓦地轻笑,连声道“好好好”。
他气得咬牙,面上却愈发柔和,眸色幽暗不明,死死盯着饱满双唇。
姜容婵后背莫名窜起寒意,连忙道:“陛下方才要帮我取简牍,在我床榻边第二个紫檀矮几上。”
皇帝定住一瞬,微微颔首,声音听不出喜怒:“知道了。”
眼见少年颀长背影逐渐远去,姜容婵步履匆匆回书房,木门被猛地推开,重重撞上门后铜鸟。
“砰”一声巨响后,女使纷纷抬头,云苓怔在当场。
她径直走向窗下执笔的男人,嘴唇微动,不知如何开口赶客。
“少傅,”姜容婵硬着头皮,声音紧绷无比,“你快些走,陛下刚到府上。”
玄祈素来不爱束发,几缕白发垂落鬓边,衬得瞳若琉璃,愈发清冷,清晰映着女子惴惴不安的脸。
他搁下竹简,正襟危坐,面上无一丝表情。
这模样莫名叫姜容婵想起当年在东宫,少傅纠错时便是此等神色。
“殿下脸上……”玄祈眉头微蹙,“似乎沾了胭脂。”
云苓及时奉上把铜镜,姜容婵甫一望去,便见下唇一抹红,极为显眼。
还有衣衫肩头,亦沾染暧昧红痕。
她脸色瞬间发青,定是姜云翊,他指尖有胭脂。
更深露重,他从哪摸到女人用的胭脂。
“殿下,”少傅声音响起,泠泠如冷泉,半是探究半是质疑,“为何陛下来府上,臣便要回避?”
从瞥见殿下慌张失措的脸,玄祈内心便升腾起微妙错觉。
分明什么都没做,他却像见不得人的情夫,而陛下是来捉奸的。
姜容婵被问住,面色时青时白,扶着云苓缓缓坐下,强自镇定,“罢了,无须避他。”
门半开着,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自外面推开,少年眉眼沉静,兀自走到姜容婵身边,递过一份竹简。
“阿姐,是这份么?”
“是。”
姜容婵垂眸打开竹简,打开系绳,浑然不曾注意旁人变了又变的眼神。
少年唇色秾丽如红花,那艳色同她唇瓣未晕开的残红如出一辙。
半晌,皇帝才轻笑着抬手:“少傅也在?朕方才未瞧见,免礼。”
“谢陛下。”
玄祈终于直起身,目光落在女人微抖的手上,长眉逐渐拧起,记忆中姜容婵何曾畏惧过皇帝。
那时的太子也十分温和好学,虽说待朝臣疏离冷淡,礼数却分毫不落,配得上那句“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不似现在,一个拼了命地装作镇定,实则竹简半晌未动,另一个唇角翘起,眼神却深不见底,紧抿着唇保持沉默。
这般微妙气氛,不似姐弟有龃龉,倒似男女之间丝丝缕缕剪不清理还乱的纠葛。
玄祈脸颊抽搐一瞬,无论理智还是直觉,皆劝说自己该快些离去。
但他不想。
姜容婵始终看着竹简上开头“长公主殿下亲启”,许久没动,鼻尖却闻到股冷梅香。
陛下不喜冷梅香,这是另一个男人的气息。
“殿下,这信中,高阳礼官说了什么?”
玄祈拿过简牍,读过一遍后,恍然:“的确与臣方才说的礼仪相似,能节省不少物力。”
男人语气平静,却刻意放缓语速,意有所指,“方才见殿下神色为难,以为信中所言与臣所言相悖,这才叫殿下如此坐立难安。”
他微微倾身,“殿下若有难处,大可以同臣直言。”
皇帝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如箭,扎在少傅身上。
当初在子午谷,怎就心慈手软,没一箭封喉。
什么礼官,什么礼仪,阿姐方才看也未看信。
姜云翊抿了口热茶,似笑非笑:“少傅未免多虑,阿姐若有难处,自有朕解决。”
玄祈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一个手无实权空有虚名的摆设,竟也配为姜容婵排忧解难。
皇帝的不满近乎溢出眼眸,玄祈语气谦卑,言辞却未曾退却:“是臣冒昧,但有些难处,纵使手足至亲,做弟弟的也帮不了。”
譬如做驸马,让长公主名正言顺回楚地成婚。
玄祈察觉身边的女人动也未动,心头疑云更浓,皇帝是否做了什么,叫她恐慌至此。
这份质疑大逆不道,但挥之不去。
身为东宫曾经的讲师,玄祈对皇帝颇有几分师长的宽容,一如世间所有先生皆会偏向聪敏的弟子,然而此刻却不由涌起难以置信的怒火。
荒谬!荒谬至极!
少傅素来淡薄生死,此刻呼吸急促,喉结滚动,颈间因自刎而狰狞的疤痕亦随之起伏。
他深深一拜,疏冷眉目沾染七情六欲,“恕臣直言,长公主殿下留宫太久,于礼不合,天子深夜造访,更是于礼不合。”
“卿于古礼钻研颇深,”皇帝微笑,捏紧手中杯盏,“做少傅委实屈才,不若去渭水北为朕修——”
“行了。”姜容婵终于开口,打断皇帝后面的话。
渭水北岸能修什么?背山面水,地势高敞,是绝佳的陵寝地。
姜容婵语气和缓些,冲玄祈颔首,柔声道:“少傅说的在理,我自会同陛下商议。”
眼见皇帝脸色阴沉,她示意云苓先送少傅离府,想到什么后,略一沉吟,叮嘱:“派几个稳妥的护卫跟着。”
待书房内无旁人踪影,姜云翊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阿姐派护卫做什么,怕我截杀朝臣?”
少年眉眼阴翳,压得满室气氛凝滞,姜容婵淡声回:“你方才那模样,难道不是?”
“还是阿姐懂我。”姜云翊不怒反笑,“一眼便知我心。”
“咚”一声响,姜容婵气得拿竹简敲桌案,胸口不住剧烈起伏,怒容满面,仿佛檀木案是皇帝脑门。
“他是先帝遗诏中的辅政大臣,你怎能随随便便把人打发去……去修皇陵,你在宫里胡言乱语没人知道,外人面前也想发疯?”
听见“外人”二字,少年眼角眉梢的假笑骤然消失,怔愣片刻后,眼神软如浸过蜜的水。
浇下去,悉数倾倒给眼前人。
被那样的目光注视,只觉湿乎乎的黏腻,甩也甩不掉。
姜容婵木着脸,耳畔是低低的呢喃,透着压也压不住的喜悦。
“阿姐觉得他是外人啊。”
她反应过来,气得笑了声,闭眼深深吸口气。
“陛下再像今夜这般,我恐怕要重回皇陵边,继续陪着父皇。”
皇帝神情僵住,像一张空白绢布,良久才轻声问:“我今夜做什么了?”
“我去昭阳殿,给阿姐送胭脂,等许久不见人影,只好亲自找你。”
“没有打搅你见别的男人,也没有问你,为何有难处越过我询问旁人。”
姜云翊起身,走到端坐的女人面前,蹲下身平视她,嘴唇微动。
“我已经很听话了,阿姐还想要我怎么做?”
姜容婵头回恨自己不会说刻薄话,眼前少年哪里听话?
从小到大,姜云翊就没听话过,最多面上乖乖的,背地不知做什么。
所有人都说太子听长乐的话,实则不然。
她让他别为一份花茶,日日早起采露水,他不曾听。
她让他别为方士口中丹方,大雪封山时执意寻幼虎心头血,她天生体弱,什么丹药也无用,他也不曾听。
过往种种浮现,呵斥卡在喉咙出不来,姜容婵看着少年血般艳丽的唇,问道:“送胭脂?”
她不缺这东西,妆奁内多的是各色胭脂粉黛。
“阿姐上回抱怨,宫中制的胭脂苦涩,我便自己调了一份,想让你亲自试试。”
姜容婵一愣,她抱怨时皇帝正早朝,他如何知晓的?
她喉咙发干,魂不守舍问:“让我看一眼。”
少年从宽大袖中掏出小巧瓷罐,拧开后,里头赤红胭脂缺了块,露出瓷底。
皇帝神色自若,半点不避讳他提前尝过的事,甚而趁姜容婵不设防备,指尖飞快沾了点黏稠艳丽的脂膏,带着薄茧的指腹碾过她柔软唇瓣。
“阿姐,你尝一口。”
他声音放得极轻柔,幽幽钻进耳朵,目光始终凝视那抹没涂匀的脂膏。
特意加过蜜,剔除苦涩的白芷和防风,用数十种甜香花瓣汁液反复浸提。
很甜,她会喜欢的。
那一团厚重脂膏黏在唇瓣,姜容婵不大舒服,下意识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下,还未品出蜜糖滋味,耳畔便传来骤然沉重的呼吸。
她神情凝滞,倘若今日收下,恐怕往后会有源源不断的“心意”送来。
“陛下收回去吧,府中多的是。”
皇帝没有异议,顺从地颔首,收回那不起眼的瓷罐,刹那竟有几分曾经的影子。
姜容婵恍惚,忘记他现在是炸了毛的猫,需要顺抚,直截了当开口:“陛下莫要为难少傅。”
话音甫落,眼前少年便轻嗤,咬字清楚:“我为难他?”
皇帝垂下眼睫俯视她,“阿姐,我怎会为难他呢?那份所谓的辅政遗诏,不是我们姐弟二人,亲自拟的么?”
他温热气息拂过女人如墨鬓发,慢慢凑近,像附耳低语,又似嗅闻她发间花香。
“我亲手挑了四人,阿姐劝我再选个闲人,多少充个样子,莫要最后搞得血肉模糊,辅政大臣一个也留不下来。”
姜云翊乌黑长睫轻颤,笑得体贴,“四年过去,阿姐自己也忘了?”
修长指骨覆盖柔夷,轻拍两下。
姜容婵被他激起回忆,脸色瞬间煞白。
他恼得厉害,将陈谷子烂芝麻也翻出来嚼给她看。
“看见少傅,我便想起阿姐捏着笔,一笔一划,心甘情愿……陪我矫诏,冒天下之大不韪。”
皇帝紧攥住她的手,笑吟吟温声安抚:“阿姐放心,那是我们共同选的摆设,我哪舍得杀他。”
姜容婵试图摆脱钳制自己的手,“我当初选他,是因他乃前朝遗民,兼乃公仪甫得意弟子,需要拉拢安抚,又无心权力,何曾说他是摆设?”
少年面色微变,几步走到玄祈写下的简牍旁,只扫了一眼,便发出声鄙夷的嗤笑,道:“阿姐今夜就在看这些东西?”
“我从私库拨钱给你便是,何须让玄祈这等废物想办法节省礼仪。”他顿了下,唇角无比讥诮,“这种废物,也值当你亲自去见?”
皇帝说话愈发难听,姜容婵忍不住眉头紧拧。
姜云翊鲜少如此刻薄旁人,他生于未央宫长于富贵乡,骨子里有龙子凤孙的骄矜,连粗鄙之语都羞于出口。
今日一连番的“废物”,已然失态。
“陛下气糊涂了。”
她越是轻描淡写,皇帝越是恼怒,其间隐约升腾惶恐,催他将忍耐整夜的不满通通倾倒。
“此乃小事,玄祈若真能通天彻地,凭空变出个聚宝盆,也就罢了,可他不过一书生,能有什么手段?”
“若我为臣,有千百种法子帮你敛财,且不伤农桑,”他咄咄逼人,“如今为君,更是能赏赐黄金万斤,你偏要撂下我,找这种废物。”
“我就在宣室殿,阿姐当我是死人?”姜云翊盯着那双潋滟桃花眼,“还是说,关乎高阳,你只想找他帮忙?”
姜容婵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柔的笑,眼波比春日溪水更婉转。
眼前少年猛地住口,所有怒意戛然而止。
“山君,你怎的和从前一样,总因少傅生气?”
在东宫时,太子尊法家酷吏为座上宾,与奉行以仁孝治天下的玄祈常有不合,他明面上不说什么,背地却同姜容婵讽刺:“亡国之臣也堪为帝王师?”
先帝看重玄祈,姜容婵便劝太子多忍忍,搜肠刮肚夸少傅亦有可取之处,最后总惹得姜云翊更不痛快。
“阿姐,我……”
他嘴唇干涩,闷了口冷茶,良久开口:“你再唤我一声小名。”
“陛下,”姜容婵看着少年僵住的肩,“知道我为何不求你帮忙么?因为你压根不会听话。”
眼见他要开口,姜容婵缓声道:“你必要奢靡浪费,背着我直接将黄金赐去高阳,根本不会问我是否妥当,是也不是?”
皇帝对高阳屡屡破例,不收山林之税,赐冶铁炼盐的权力,已让其余诸王颇为不快。
姜云翊沉默,总不能说自己会听她的,对高阳王夫妇吝啬克扣。
他被堵得半晌无言,“太晚了,阿姐回宫歇息如何?”
姜容婵不想趁夜半赶回昭阳殿,正欲回绝,却听云苓未来得及通禀,急急忙忙进来:“殿下,外面有人求见陛下,说是急事,奴婢压根拦不住。”
沉重脚步伴随甲胄摩擦声,由远及近,一男子面带热汗,瞧着似武官。
“陛下,北漠遣使者送了封信给驻守边关的李将军。”
当着武将的面,又有军务在前,皇帝收敛心神,被连劝带赶回宣室殿。
好在离去前,姜云翊回望一眼,面色平静许多。
云苓才敢上前,小心翼翼扶她起身,“殿下,回去睡一会。”
姜容婵起身,这才惊觉后背冒出层冷汗,里衣冰凉紧贴肌肤。
沐浴后,带着满身疲惫刚躺在榻上,还未合眼,便觉腰间被什么物件硌得一痛。
许是女使将熏香用的银球落下了,姜容婵摸索着起身,借一点稀薄月色,看清是何物件。
小巧朴素的瓷罐,赫然是皇帝执意送她的胭脂。
她头皮发麻,手一哆嗦胭脂罐落在锦被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胭脂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