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
皇帝袖中手指攥得发白,呼吸都停滞住,恍若崖壁上动也不动的石像。
半晌,他眨了下干涩的眼。
“为何选少傅?”
因为玄祈年长,还是只因为玄祈不是她弟弟。
姜容婵犹豫片刻,实话实说自己想挖皇帝墙角。
“我父亲曾想在高阳设学宫,敦风化俗,却苦于楚地不如关中学者繁多,而关中学者也不想远去南方,刚好少傅曾是楚人,我便想让他来做此事。”
她补道:“陛下若觉不妥,我再想想旁的人选。”
姜云翊喉咙发紧,陡然放松后心口反倒跳得厉害,耳畔“咚咚”直响。
他猛地攥住姜容婵的手,不敢看她脸,只低头盯着她腕上玉镯。
翠色剔透,碧火似的灼他眼睛,一霎那,皇帝当真觉得掌心被烫得隐痛。
“原来是缺学官,我还以为……”他顿了下,嘴唇恢复血色,“左右阿姐不急着回楚地,先让少傅整理些学宫需要的简牍,快马加鞭送回去。”
“之后,我再派几个太学的五经博士赴高阳。”
姜云翊说着话,手上不自觉攥得愈发紧。
凝霜般白皙手腕硬是勒出淡绯色,一圈儿绕着,像新的手镯。
“陛下愿意帮我,是高阳百姓的幸事。”
姜云翊眼睫直颤,抬眸看向那双桃花眼。
她没有拒绝他。
“栾平,让少傅过来一趟。”
一旁的栾平迈着碎步小跑,将少傅引至屏风前。
皇帝平淡声音响起,惊得玄祈后退半步,行了一礼。
“臣不知陛下驾临,有失礼数。”
姜云翊言简意赅说了高阳学宫的事,便沉默下来。
“臣遵旨,”玄祈看向逶迤至屏风外的裙摆,“只是有些细枝末节,恐怕要同殿下商议。”
“不知臣是在公主府求见,还是宫中。”
话音落下,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宫中。”
“去我府上。”
姜容婵侧过脸,望着紧抿着唇的少年,低声道:“夜漏上水一刻,宫门便落钥,恐怕多有不便。”
皇帝语气沾染几分冷意,“有什么正事需要在漏夜时才能说?”
姜容婵默不作声抽开手,微叹口气。
“在宫中便宫中吧。”
倒也没什么区别,何必因为这个惹皇帝不快。
她封地还有卫兵,与玄祈这种前朝贵族之后私下议事,的确不妥。
姜云翊唇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一瞬,平静后深吸口气道:“府中议事也无不可。”
姜容婵目光停在他脸上,流露惊愕。
他失态了。
栾平站在少傅身侧,擦了擦额头道:“少傅不若先回天禄阁准备。”
玉佩玎珰响起,又逐渐远去,姜容婵知玄祈离开,这才看向皇帝。
她自认熟悉眼前少年。
他方才的不悦,无关朝政纠葛,应当是别的。
姜云翊这个人,不会因朝事当众失态。
“陛下为何不想他去公主府?”
姜云翊冷笑,随即淡淡道:“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成何体统。”
“何况少傅若是道貌岸然之人,阿姐岂不是有危险?”
姜容婵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少傅曾为太子师,出入东宫,他们了解其品性。
担得起玉洁松贞四个字。
皇帝起身,怕她跪坐久了双腿发麻,隔着布料握住她胳膊,扶了一把。
“阿姐,我送你回去。”
姜容婵怀中抱着班槐给的简牍,在马车内抬眸看向对面少年。
她思及告别时班槐的话,嘴唇动了动。
“陛下让阿槐多约我出游?”
姜云翊点头,“我怕你闷坏了。”
她终日要么与封国的官员书信往来,要么窝在府中看书发怔。
比在宫中时还安静。
皇帝怕她心里憋出毛病,哪日跳进渭水。
姜容婵闭上眼,班槐的话在耳边绕来绕去。
女人疑惑地问:“我们做臣子的怕陛下也就罢了,怎么阿婵也想躲着?”
这话说的,难道长乐公主就不是臣?
天下所有人,都只是皇帝的臣民。
她躲避皇帝是明智的选择,只是心里总堵得慌。
姜容婵睁眼,皇帝绀青色的常服映入眸,蓦然想起日落后的黄麓山,笼着层淡紫光亮。
姜云翊喜欢打猎,十三岁时射中一头小鹿,养好伤后送给她。
后来小鹿在昭阳殿差点撞到赵婕妤,她就同姜云翊一道,把小鹿又放了回去。
烟紫色薄暮下,小鹿眼睛圆而亮,看她时分明没有泪,但水汪汪的,浸得她心里发涩。
回去的路上,天边一抹淡月,山是大块的绀青,点缀零星黯淡殿宇,鹅黄锦衣的少年堪堪抽条,牵着她的手。
“阿姐怎么在抖?我该带随从来的。”
“是我不让宫人陪着,那头鹿胆子小,太畏人。”
“那我唱曲给你听,上回跟你学的楚地歌谣……”
楚地尚巫,那首歌谣唱的是绀青深山中,翩翩起舞的神灵。
少年低哑的歌声也是绀青色的,恍惚让她回到家乡。
回到殿宇,烛光映照下,他的眼神和小鹿一样,握着她手腕腼腆地笑。
“阿姐,下回我给你打一只狐狸。”
两道声音交错、重合。
青涩稚嫩的,成熟温和的。
姜容婵回过神,“什么?”
皇帝重又道:“过段时日得空闲,我亲自为阿姐打几只狐狸做衣裳。”
少年双眼并非圆润杏眼,却无端又令姜容婵想起那头小鹿。
她鬼使神差咽下推拒的话。
“陛下多带几个羽林卫,莫要被猛兽伤着。”
姜云翊心尖轻飘飘的,拽着整颗心飞起来,下意识想狠狠点两下头,却想起这样恐怕有失稳重。
阿姐恐怕不喜欢这样的男人。
他垂下眼睫,“自然。”
*
班槐递的帖子时间都太巧,与先前姜容婵应下的几场宴会撞上。
她犹豫片刻,还是推了那些权贵们的宴会,让属官送上厚礼,聊表歉意。
王家后院,梅花逐渐凋零,一旁不知什么树,枝条上泛着青色圆点。
姜容婵转了一圈,“阿槐过得很滋润,甚好。”
王贞看着不好说话,倒是很顺着班槐,府中万事交由她定夺。
“阿婵,找夫君就是要找百依百顺的。”班槐想起姜容婵推拒的宴会,“都是哪几家邀你去?”
“赵御史,钱太常,吴太仆。”
“这几家的子弟都配不上你,”班槐毫不犹豫,大肆点评,“长得不行。”
“京中闺秀们早比较过大胤贵公子的容貌,其中佼佼者,少傅,小陆将军,还有一个。”
见好友支支吾吾,姜容婵更起几分好奇,“谁?”
“当时的太子,”班槐声音压低了,“因为年纪太小,所以没放进去。”
姜容婵眼前浮现皇帝几年前的模样,少年面庞漂亮得令人生怯,若非脸上总挂着淡笑,恐怕会被人说难以接近。
她眼底漾出丝笑,想起姜云翊先前的模样,“山君从小就很俊俏。”
左右并无外人,班槐按捺不住好奇,索性直接问:“阿婵,既然陛下这般爱重你,为何不留在京中做富贵闲人?楚地何及长安繁华?”
班槐往后都在长安住,不想朋友离自己太远,不遗余力地劝姜容婵留下。
“正因众人皆知陛下爱重我,才不能多留。”
她无意识地转着杯盏,仰头望向窗外一缕枝桠。
“越好的东西,越不能贪图长久,人心不比渭水长流,总归会变的。”
姜容婵道:“随先帝打天下的二十四位麒麟阁功臣,五位异姓王,十九列侯,善终的有一半么?”
“太傅受封襄侯后,不碰兵权,三辞相位,阿槐应当明白背后原因。”
班槐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老高阳王姜凭约战死后,燕王陆逢自请降爵为侯,镇守北境永不入京,剩下三位异姓王皆因谋反身死。
姜容婵垂下眼睫,茶水在口中泛起点涩意。
“梁王兵败的消息传入长安时,我求见陛下,偷听见他同太傅说……幸而泊怀死得早,否则真不知如何对情同手足的战友下手。”
梁王宫被一把火烧成灰,梁王死无全尸,妻女皆没奴籍。
她五六岁时,便与梁王的女儿安平翁主认识。
那日求见,姜容婵想让先帝将安平翁主送给自己。
清凉殿内无一丝暑气,她硬着头皮开口,先帝笑呵呵拍着她肩膀道:“今岁贡品到了,阿婵去库房挑几件喜欢的回去玩。”
姜容婵望向班槐,“我经历过夺嫡动荡,深知受君王信任的人根本无法中立。”
当年,先帝后宫有子的妃嫔争先恐后讨好她。
“阿槐,你或许会劝我,不掺和就是了,可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待陛下有皇后,有妃嫔,她们生下了皇子,势必要拉拢我,届时我该如何?”
姜容婵语气幽幽,“梁王当真谋反?他是因沾染夺嫡之争,惹先帝忌惮后被逼死的。”
这是长安勋贵心知肚明的事。
班槐道:“陛下与你,岂会如先帝与梁王。”
她不知如何描述皇帝看阿婵时的眼神,总之不像对功臣,也不像对阿姐。
“阿婵,”班槐舔了下唇,绞尽脑汁想合适的措辞,“这分明就是两回事,不一样的。”
“他是帝王,帝王都是一样的。”
姜容婵神色平淡到冷漠,转过头看向窗外,却蓦地顿住,连带话也只说一半未尽。
“倘若不忍见落叶,从一开始就——”
不要种下那棵树。
泛青枝桠被修长手指捏住,“咔嚓”折断,原探进窗的半根枝条无力垂下,像断了的头颅。
始作俑者面色古怪,苍白唇角勾起,声音有些沙哑。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姜容婵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见班槐的叩拜声。
显然,她们方才所言大逆不道。
只要皇帝愿意,现在就能发难。
姜容婵心底没来由地发慌,眼前少年双瞳漆黑如墨,直勾勾盯着她。
“阿姐,我不纳妃。”
以为自己听岔,姜容婵蹙眉,下意识问:“什么?”
姜云翊声音如敲金击玉,比寻常语气冷上许多,却也格外清晰。
他重复:“我不会有妃嫔,”
无视姜容婵的神色,皇帝垂眸盯着手上扳指,轻轻转了下。
“我有心仪的人,她若不肯嫁……我死前,未央宫都不会有皇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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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偷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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