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尚清一瞬间动了同归于尽的念头。
段家祖训所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故而段家学子破蒙第一式,名曰“玉石俱焚”,催动自身灵力以自爆伤敌,宁可自绝,也绝不受他人染指。
可惜方才那一式,已耗尽灵力,如今经脉寸断,与常人无异,何能自绝?
段尚清抱紧白栩,攫取尚存的体温。
怀中的身体已经没了心跳,瘫软一片,四处是伤口。
段尚清从未觉得血腥味这么刺鼻,这么令他心惊胆寒,若有针线,他想一针一针将白栩的伤口缝合,再背着他一步一步离开阴曹地府……
是不是出去了,白栩就能活过来,是不是一睁眼,就能发觉这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梦?
段尚清在白栩颈侧埋首,那里曾经是几近滚烫的温热,如今被血浸泡得黏腻,却是一片冰凉。
他失声痛哭,心如刀割,他唾弃自己自私,直到此刻,也宁愿先死的是自己,撒手人寰不顾一切,总好过独自承受这足以摧枯拉朽的悲恸。
“啷当”一声,伏魔杖的尖钩逼至眼前。
段尚清抬眼,看向一旁昂首示威的牛头马面鬼。
死了也好……
他眸中的悲恸转为阴毒。
若是死了,便能化作冤魂厉鬼,纵使魂飞魄散,不得超生,也要揭地掀天、兴风作浪,搅得这黄泉地狱永不得安宁!
牛头鬼看出段尚清眼中恨意滔天,轻蔑一笑,抬脚踹向他的侧腹,段尚清被踹飞数尺,白栩自怀中脱落,马面鬼一脚踩上白栩溃烂的胸膛,咧嘴笑着,举杖将要砸下。
“不——!”
段尚清伸手去拦,却怎么也动弹不得。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振聋发聩的虎啸自远处传来,只听牛头马面发出一阵非人的凄厉惨叫,伏魔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它们的身体迅速萎缩,皮肤发皱,眼珠迸裂,尖牙脱落,下半身化为乌黑血水从衣服下流出,高大的身影寸寸嵌入地底,最后只剩下牛、马脸皮各一张,干干瘪瘪地飘落在地。
段尚清转动眼珠,一只白虎正蹲在他身旁,从容地坐在地上,舔着爪子看着他们。
这老虎看起来有些眼熟,似乎是镇邪庙里把他们逼入绝境的白虎。
它怎么来了?
这里不是黄泉地狱吗,它怎么进来的?
白虎甩甩鬃毛,幽蓝的眼睛瞟了段尚清一眼,舔舔爪子,“嗷呜”一声伸了个懒腰,看起来很是轻松惬意。
它浑身笼罩着一层莹蓝色的光,与这血海冥界格格不入。
白虎慢悠悠地走来,伸出宽阔的虎掌,轻轻按在白栩的血肉模糊的胸膛上。
霎时间,无数条莹蓝色的光线自虎掌下蔓延开来,将两人包裹其中。
光线过处,骨肉生长,血液回流。
手腕一阵剧痛,段尚清低头看去,断裂的手腕竟生长出新的筋骨与血肉。
他身下的一滩血液仿佛有了生命,丝丝缕缕地钻回各自主人的胸膛,像无数只小手,攥紧裂开的皮肉黏合在一起,直到不见一丝伤痕。
白虎在救他们。
段尚清的心蓦然落地,他颤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浑身脱力瘫倒在地。
巨大的眩晕如一记重锤敲在天灵盖上,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手脚剧烈的发麻。
白虎“哼”了一声,咬着段尚清的衣领,把他叼到白栩身旁,用肉垫拍了拍段尚清的脸,随后转过身朝远处缓缓走去。
段尚清心领神会,立刻起身背起白栩,跟上白虎的脚步一同离开。
白栩是被惊醒的。
梦醒前的最后一刻,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面门被伏魔杖打中,头骨从额头开裂,一路碎到下巴,脑浆流了一地,眼珠从眼眶蹦出。
直至睁眼,恍惚竟以为自己已经死了,魂归天地,飘无定处……
他记得自己替段尚清拦了一杖,剧痛只一瞬,便没了意识。
他心有余悸地摸摸心口,心脏还跳着,碰碰脖颈,依旧一片温热,皮肉下,血正缓慢流淌,滚烫、炽热,是属于活人的温度。
不知为何,他竟眼眶发热。
“尚清……”
白栩埋在段尚清脖颈,把眼泪蹭在他身上,“我们没死?”
“嗯。是白虎救了我们。”段尚清的声音很轻,带着温润的笑意和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他侧过头,对上白栩的眼睛,瑞凤眸中亮晶晶的,闪烁着碎月般的光。
白栩吸吸鼻子,控制住汹涌的情绪,支起脑袋,抬头望去,一只通体雪白的老虎正在前面引路,它长鞭一样的尾巴一下下扫过血河,荡起一圈圈涟漪。
“怎么会有老虎进来?”
“它就是我们在庙里面见到的那只老虎。”段尚清把白栩滑落的身子往上托了托,“我猜他之前攻击我们,是想让我们远离镇邪庙。”
“怪不得,之前我在林子里走它不来揍我,一进庙里面它就来赶我们走。”白栩揉揉眼睛,胡乱把泪擦干,“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无妨,你重伤初愈,再睡会儿吧。”
“不用,我……”
“听话。”
白栩一愣,心尖儿一片酥痒。
他低低笑了一声,枕着段尚清的肩,亲昵地蹭了蹭,“那我再睡一会儿。”
“好。”
段尚清放稳步子,尽量让白栩睡得舒坦。
走了许久,一路虚无黑暗,不见天光,白虎身上萤蓝色的光是唯一的指引。
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灰茫,明明脚下踩着的是血河,却感觉坑坑洼洼的十分不好走,路越来越陡,坡度越来越大,段尚清越走越吃力,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身形不稳踉跄了一步。
白栩被这一下给颠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趴在段尚清耳边轻声道:“放我下来吧。”
段尚清蹲下来,将白栩轻放在地,扶着他慢慢地走。
最后的路几乎是垂直的斜坡,隐约能看出脚下嶙峋的怪石。
白虎几个大跳就上去了,白栩和段尚清只能一步一步地向上爬,掌心能感受到是苔藓的湿滑,隐约飘来草汁烂叶的味道。
眼前忽地闪出一丝白光,带着些暖意。
白栩一怔。
是阳光。
他们走出来了!
身上突然有了力气,白栩三步并作一步地往上爬。
光线越来越刺眼,空气中带着林木独有的潮气,阳光刺破混沌普照而来,无边暖意蔓延,他们从青铜鼎旁的土坑里钻出,人刚出来,坑便消失不见了,显然是白虎临时打的洞,特意把他俩从地狱里捞出来。
“我们终于出来了。”白栩一把抱住段尚清,整个人埋进他怀里,他再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段尚清也哭了,只不过他哭得比较内敛,只流泪,不出声,也不会像白栩这般不道德地往别人身上擦眼泪鼻涕。
白栩看他哭,忽然就不想哭了,他捧起段尚清的脸,替他擦干泪,俩眼睛肿成桃儿,也要逗人家:“原来小神仙也会掉眼泪,会变成金豆子么?”
他听到段尚清的心跳更加剧烈,那双劲瘦而有力的手臂死死环住自己的腰,牢牢扣紧,一丝也不肯松懈。
他们的身躯无限接近,相互挤压,妄图彼此交融。
“不知道,你要接住看看么?”段尚清微微低下头,抵着他的额头,低沉的声音敲击着白栩的耳廓,酥酥麻麻,直坠心尖。
白栩作势抬手接,段尚清却笑了,一滴泪也不肯流了。
“好小气。”白栩笑意盈盈,段尚清嗯了一声,扣住他的脑袋,让他埋进自己的怀里。
“嗷呜……”
被晾在一旁的白虎仰头嚎叫了一声,躬身钻进两人的怀里,头腚各一顶,将两人分开,晶亮的圆眼滴溜转着,左看看白栩,右看看段尚清,似乎在说怎么还不感谢我?
白栩张开双臂一把抱住老虎脑袋,亲昵地用脸颊蹭了蹭,“虎兄,今日你救我一命,来日我必涌泉相报,以后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尽管告诉我,兄弟我翻山越岭也给你弄来。”
白虎满意地扬起脑袋,白栩看着白虎白乎乎毛绒绒的下巴,没忍住伸手挠了挠。
白虎被伺候得舒服极了,呼噜一声,伸出粉舌舔了舔白栩的手心。
虎舌粗粝,舔在手心,一片细痒。
白栩被逗得咯咯直笑。
它转过脑袋看向段尚清,看这个少年怎么向它表示。
段尚清知道白虎有灵,许是仙人变化而来,想起自己先前在镇邪庙里同他搏斗,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他摸了摸白虎的脊背,歉意道:“多谢虎兄相救,先前我不应在庙内与你刀剑相向,还请莫要怪罪。”
道歉很是受用,白虎“呜呜”地叫了几声,听起来心情很好。
它甩甩尾巴,扬起脑袋,伸爪按在白栩的心口处,吚吚呜呜低嚎了几声,几缕蓝光自它掌心迸射而出,打了几个旋儿,钻进白栩和段尚清的皮肉里。
白虎的身影渐渐透明,最终化为一缕蓝烟,消失不见。
金光普照,面前高大的镇邪庙涤荡了夜晚的诡异,只剩下肃穆与庄严。
段尚清扶着白栩站起身。
“段公子——!白少爷——!”
林中有人朗声呼唤,听声音应是福生,还有一众府中弟子。
白栩心头一喜,从腰间抽出骨哨,奋力地吹了起来。
林中远远地出现了许多火把的光点,正朝着他们所在之处缓缓走来。
哨声高昂激越,穿透百里直越青天。
他觉得单吹不过瘾,控制气息,吹出一首欢快的小调来。
段尚清听不懂江州小调,但白栩吹得很好听,他靠在白栩肩上,闭上眼睛,呼吸着林中清新的空气,心中一阵舒畅。
恍惚间,先前的凶险似乎只是一场噩梦。
福生带着师兄们一路披荆斩棘,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们被困的地方,一见到他俩狼狈不堪的模样,连忙上前关切地递来水和吃食,问他们做什么了弄成了这副模样。
白栩自然不会全盘托出,只含糊地说他们掉进佛像的窟窿里了,爬了好久才爬出来。
段尚清环顾一圈,没看到姚靖的身影,询问道:“请问姚靖在何处?”
“你说姚小公子啊,说起来我们这次能找到你们,多亏了他,要不是他耳朵好听出了你们在这儿,恐怕我们走个三天三夜也找不到,不过他一进入林子就不太舒服,找到你们之后更是七窍流血,方才被送回府中休息了。”
段尚清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白栩见识过姚靖鼻血横流的模样,只是两窍流血,就快淌成小河了,七窍都流血不得变成血人了,心里一急,忙催促师兄赶紧带他们回去。
回到白府,两人顾不上休息,径直奔向姚靖的房间。
侍从在床边为姚靖擦拭面颊上凝固的血块,他的脚边放着一盆被血染红的水。
姚靖面色略显苍白,但呼吸匀称,应是无碍。
两人这下放下心来,安静地退出房间,扣上房门的那一刻,才终于感到一切尘埃落定。
两人相视一笑,笑里是逢凶化吉的万幸与死里逃生的疲惫。
“好好睡一觉吧。”
段尚清摸摸白栩的脑袋,“明日见。”
“明日见。”
白栩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湿着头发趴在床上倒头就睡。
这一觉下去,足足两天没醒过来,昏睡期间有不少仆人来敲门叫他吃饭,他两耳紧闭全都没听见,只顾闷头呼呼大睡。
要不是呼吸尚存,众人还以为白府二公子死在自己房里了。
其实白栩能听见来往仆从的声音,能感受到他们为自己擦脸盖被的动作。
只是眼皮是在太过沉重,脑袋昏沉无比,整个人像掉进了无底的黑洞,稍有转醒,不消片刻又会沉睡过去。
彻底醒来,已经是第三日傍晚了。
这一觉睡得太长,全身的骨头都睡松散了,脑子酥酥麻麻的,愣了好一会儿才能转个。
他微微睁开眼,手指不自觉地蜷缩,全身上下一点气力也没有。
原来单是睡觉也能如此幸福。
黄泉路上走一遭,历经生死再回阳间,忽觉人间美好,一草一木,一花一柳,皆美不胜收。
白栩深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
不知尚清如何了,得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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