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微亮,定山江上驶来两艘赤红楼船,船身丈阔,威风凛凛,摆足了盛气凌人的架势。
桅杆上的旌旗猎猎作响,赫然写着“司天监”三个大字。
司天监,不论在朝堂还是江湖都是响当当的名号,原是皇帝为寻长生特设的机构,凡是会炼就长生丹、施展长生术的,皆能官拜三品侯。
眼看着江湖骗子踩着寒窗学子的脊梁青云直上,众人无不唏嘘,这帮尸位素餐的乌合之众,治世救民不见上行下效,学起旁门左道,倒是异常高效。
宫里的大臣昏聩,由着皇帝胡闹,地方官更是不敢违逆,当地凡是打着修炼长生的野鸡门派,皆能笼络大批信众,什么“长生教”、“飞仙门”层出不穷。
尤其是西北那片异族扎堆的地界,更是乱成一片。
司天监的船刚抵江州,禁军便迅速围住若寒城,气势肃杀,威风无比。
佐宣梁屡次交涉,全都吃了闭门羹,简直要火冒三丈,回府立刻把小辈叫到房内,一股脑交代了许多事——
如今执掌司天监之人,名叫虞惑,宫里人都说此人长生不老,尽管白发白须,依旧是一副十几岁少年的模样,经年也不见衰容。
他有个义子,名叫虞子煊,该子极其飞扬跋扈、睚眦必报,但凡招惹到他的人,都没有好果子吃。
当年虞惑盗走长生簿上卷,叛出白家,凭靠邪术长生得到圣上宠信,权倾朝野。
如今这司天监名义上属朝廷所设,实则由虞惑一手掌控。
“长生术真的能让人长生不老?江湖不都说那是禁术么?”白栩追问。
“哼,那根本就是个邪术!”佐宣梁气得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杯乱颤,“那簿子本是西域络玥族的东西,三十几年前被江州申屠家夺走,他们族人明知长生术是个不可信的邪法,非要举族修炼,不出一月,全修成了活死人,逮到人就撕咬,专挖人心肝吃,当年江州百姓人人自危,要不是江南玄门联手剿灭申屠氏,将其残尸镇压于绛鹊山镇邪庙之下,何来今日的太平!”
他饮了口茶,接着道:“至于虞惑那个野种,提他都脏了嘴!申屠家主申屠鸿从络玥族拐了个女子回来,那女子怀了孕,不知道是谁的孩子。申屠鸿死后,白家见她可怜便好心收留,不过她也是可怜,身子里有蛊虫,生了孩子不久,蛊虫竟破体而出,腔子都蛀空了,死得很是凄惨,白老爷子收留了那孩子,取名虞惑。”
段云秋愤然接话:“虞惑与我们一同长大,本以为他能继承白老衣钵,谁知他进山之后不知做了什么,性情大变,出来竟扬言要为族人报仇!申屠家当年害的人还不够多么?果然一脉之血,同样污浊。”
“你爹不和你说这些,并非有意相瞒,一来怕你知道了平白忧心,再来白家守山这十几年,很是太平,没必要让你知道太多。”佐宣梁揉揉白栩脑袋,“你也别怨你爹娘,你不会武功,许多事于你来说,确实无能为力。你娘当初让你考官,也有让你进宫监视司天监的打算,莫家在朝中有人照应,你去了也不会危险,不过你不愿意,也便罢了。”
白栩闻言蓦地一颤,只觉浑身血液瞬间倒流,羞愧、自责、懊悔……种种情绪轰然涌上心头,哽得他喉咙发紧,眼眶酸热。
原来娘逼我入朝为官,竟有这般深意……
白栩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想起自己惹娘那般生气,简直不孝至极。
段尚清凑过来轻声安慰:“你别自责,当时你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白栩抹了把泪,“我辜负了娘,辜负了好多人的期望,我对不起他们。”
“好孩子,你不必多想。”段云秋把白栩拉到身边,柔声劝慰,“我们当初也劝过你娘,一个孩子一个性子,你心性纯良,本不善勾心斗角、虚与委蛇之事,进了朝堂,定会格格不入,那地方,多少人一失足成千古恨,伴君如伴虎,何况还有个与白家有仇的司天监虎视眈眈,你进宫去,只会举步维艰,如履薄冰。”
佐宣梁也跟着哄,“是啊,你爹都不敢和你娘讲道理,我们外人更不好插嘴,你娘一心光耀白氏,毕竟白老爷子既是师父也是父亲,苦心栽培她这么多年,恩情重于山,虽说老爷子没逼她什么,但你娘这人很是要强,她自己厉害,就想让孩子也厉害,你看你姐,和你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你可知道,我们私下里都说你们白家的功法怪得很,只传女不传男,哈哈哈哈……”
眼看佐宣梁把话偏到奶奶家去,段云秋气得抬手就是一记,佐宣梁抱头瞪眼,自知失言,讪讪闭嘴。
不过经大家这么一劝,白栩心里好受了不少。
段尚清见他心情好转,放下心来,转而问道:“佐伯伯,这次带禁军来的人是谁?”
“虞子煊。”佐宣梁冷哼一声,“那混账架子忒大,我佐宣梁请不动他!”
“你提刀去的架势,不像谈话,像要打架。”段云秋默默补刀。
佐宣梁抱臂,满脸愤懑,“要我说,江州闹尸鬼,八成是司天监搞的鬼——白栩,给你姐姐传信,让她着重调查司天监。”
段尚清立刻取出一张黄符,待白栩写好,他掐诀念咒,火光一闪,信已传出。
“还有……”
段云秋沉吟片刻,开口道:“你们两个,带着姚靖,暂离江州一段时日吧。”
“为什么?”白栩不解。
“虞子煊显然替他爹来示威了,既然能用尸鬼这种下作手段栽赃陷害,难保不会用别的法子伤你。”佐宣梁解下腰间一枚玉佩给白栩,“这是佐家的玉牌,你们若要去衡阳,有此物在手,行事会方便很多。”
白栩接过,迟疑不决,段尚清替他应下,“我们这几日就收拾东西启程。”
段云秋抬手按住段尚清肩头,嘱咐道:“尚清,一定要照顾好你师弟和小栩。”
“是!”
离开议事堂,白栩一直心神不宁。
爹娘走了,姐姐也走了,如今自己也要离开,一家人就这么四散飘零,白栩心里很不是滋味。
白栩自认不是个矫情的人,如今却多愁善感起来。
他突然很想家。
明明身在熟悉的白府,念着的人却一个不在,这种怅惘之感从前只在诗中读到过,如今亲身经历,才知这种痛苦,寥寥数语,道不出许多愁。
白栩把脸埋进被子里,使劲忍着不哭。
男子汉大丈夫,就因为这点事就哭鼻子,真没出息。
可是……心里好难受……
门忽地被敲响,白栩慌忙擦去眼泪,下地打开门,是段尚清。
“就知道你还没睡。”
月色下,段尚清的面庞格外柔和,他捧起白栩的脸,眼中尽是心疼,“你哭了。”
“嗯……”
段尚清的温柔和包容让白栩心里的防线轰然崩塌,先前强压的情绪全涌了上来,滚烫的泪珠一滴滴滑落下,砸在掌心,碎成点点泪花。
“我想家了,我不要这个空荡荡家,我要我原来的家,所有人都在的那个家……尚清,我想我爹娘,想我姐姐,可他们都走了,若是我守在这里等他们回来,我不会这么难受,可如今我自己也要走了……”
白栩哭得悲切,段尚清心里也跟着泛起一阵酸涩。
他何尝没有过此般心境,不久前离家接任守山之责,坐上前往江州的小船,看着广阔无垠的定山江,心中亦有过片刻迷惘。
但身为家中长子,肩负重任,容不得多愁善感。
自己所不能,但白栩可以。
至少让他在自己这里,哭个痛快。
段尚清张开手臂,把白栩揽进怀里,“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
颈侧被眼泪蹭湿,苍白而冰凉的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襟,白栩的呜咽声很小,却足够让他心疼。
“是不是我厉害一点,就能保护他们不受司天监威胁,我们一家人也不会为此东奔西走?都怪我……”
“不怪你,都怪司天监,都怪虞惑。”段尚清低头,轻轻蹭了蹭白栩的脸颊,“都是他们的错。”
“嗯……”白栩渐渐止住哭声,“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过几天吧,等你好好记住这里,我们再出发。”
“好。”
段尚清放下手臂,白栩却仍靠在他怀里没动。
他心神微动,又把人紧紧抱住。
段尚清忽地觉得自己很是卑劣,如此眷恋白栩的温度和味道,明明是哄人,却感觉自己也被哄着了。
只要闻到他发丝间的清香,感受到他颈侧的温热,心里便会满足,甚至想要索取更多,感受更多……
“要我陪你入睡么?”他贴在白栩耳边轻声问。
白栩耳根一热,“嗯。”
段尚清揽着人进屋,合上房门,白栩钻进被窝,给他腾了个位置,“还暖着,你快上来。”
明明大自己三岁,有时候却像个小孩。
段尚清无声地扬起嘴角,侧躺在白栩身边,一伸手臂把人揽入怀中。
他比白栩高出小半个头,身形也更加结实,虽然胳膊上肌肉虬结,稍硬了些,但枕起来还算舒服。
白栩搓搓酸胀的泪眼,抱住段尚清,把自己埋进他的胸膛,心跳震颤隔着衣袍传递过来——
“怦怦。”
“怦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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