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县山腰处有一天然的大坑,以往穷人家买不起棺材,就会在这里随意挑一片地,白布一盖,天棺地椁。
老县令站在坑上头,指挥衙役们把棺材安放下去,三令五申不许他们粗手粗脚地碰到别人家的封土包。
衙役们都是年轻大小伙子,干活十分麻利,没几个时辰,十几口棺材就整整齐齐地排列好,黄土一铺,入土为安。
百姓们被请到一边去,花道长起阵做法。
他的法事向来形式简单,看着就跟糊弄人似的,要不是白栩早就见识过他的真本事,此时便要和玉县百姓一般将信将疑了。
人群被拦在外围,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议论不休。
他们虽不至于指指点点,到底是不太相信的,毕竟以往见过其他道士做法,人家那法坛设得多气派,一排法器陈列在案,看着就叫人安心。
眼前这个道士,很是年轻,一看资历就不够,他既不设坛,也不跳大神,法器只有孤零零的一柄拂尘、一只铜铃,说是做法,也就是抬手摇铃,低声诵咒,再一跺脚,喊句:“起!”
只有鸟雀惊起,无事发生。
“是不是骗子哦……”周遭议论声逐渐大了起来,先前没能停灵吊唁的家属气得直哭。
花道士不闻也不语,只一扬手,天际的浓云像是被他亲手扫开似的,迅速挤挨回山脚下,原本略有阴沉的天,刹那变为万里晴空响晴日,道道金光射散下来,普照四野。
山间密林被光线层层剖开,偌大的乱葬岗尽数暴露于眼光之下。
眼见着,灰黑色的泥地里浮出点点荧光,仿若整片土地下埋葬的人皆化为金光点点,飘向长天。
众人抬头凝望,目送灵归。
直至金光消散,云层重新笼罩,天地暗淡下来,才收回视线。
“多谢道长!”百姓跪了一地,叩首谢恩。
县令也跟着跪下,他哭得两眼通红,神情激动,纵使年迈也要大声宣告:“长生教徒戕害我玉县百姓许久,苦不堪言,而今终于苍天有眼!柳某斗胆,恳请佐家仙士彻底铲除长生教,还我玉县安宁!”
百姓齐声附和,声波震震,民愿齐天。
白栩被这场面镇住,愣在了原地。
这般虔诚的夙愿,以往只在佛庙或道观里得以见到,人们求神拜佛,跪地叩首,求苍天怜悯,诸神保佑。
而今,同样的虔诚与夙愿,同样的跪地叩首,却是调转向自己,仿若在他们眼里,自己比之诸神,更有能力拔除长生教。
这种被重视、信任乃至依赖的感觉,白栩从未体会过,十几年的岁月里,他一直处于被保护、被隐瞒的角色,不被允许涉入危险境地,不被告知重要信息,就算大难临头,也只被命令一句逃跑,至于为什么逃,谁要赶尽杀绝,尽是一无所知。
心口一片滚烫,似是热血难凉。原来自己不是一事无成,就算文不成武不就,也可以帮助他人,活出自己的意义。
段尚清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做出表率。
白栩深吸一口气,镇定心神,而后挺起胸膛,负手而立,面色肃然地扬声道:“长生邪教肆虐猖獗,大举祸乱玉县百姓,此等伤天害理之事断不为天理所容,我佐氏仙门于此立誓,必将长生教赶尽杀绝!”
县令再叩首,白栩赶紧将他扶起来。
老县令那只鞋还没找到,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地上,他握着白栩的手,久久说不出话,只笑着,用粗糙的掌心轻拍白栩的手背,如此仿若说了千言万语。
百姓相拥而泣,就连衙役们都偷偷抹泪。
白栩心头一阵酸涩。
他最看不得这种场面,连自己都要跟着哭出来,感动居多,亦有些愧疚。
虽说他刚才大讲了一番豪言壮语,表现出一副义薄云天,深明大义之相,但要说实话,他心里是不大有底的。
并非信不过段尚清和花道士的能力,只是有些后怕,毕竟他们要启程衡阳,不会在玉县呆太久,若是捣毁长生教后招致司天监来寻仇,届时谁来护着玉县百姓?
段尚清看出他的思虑,凑近身来,在他耳边悄声道:“我已向佐家通信,不日便会有佐家弟子坐镇玉县护着众人,不必忧心。”
刚绷紧的弦紧接着就是一松,白栩长舒了口气,顿觉心底舒畅,如释重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好像只要听到段尚清低沉而清澈的嗓音,感受到他凑近过来温热的气息,就会忘掉一切烦心事,
他回过头,越看越觉得段尚清真招人稀罕,特别想亲那个脸蛋一口。
心里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
他踮起脚在段尚清侧脸上亲了一口,蜻蜓点水。
段尚清受宠若惊,捂着脸愣了半晌,才抿起嘴笑了起来,他脸颊上有梨涡,越是抿嘴笑越明显,两只小梨浸在一片绯红里,很是可爱。
“亲我……”瑞凤眸中荡起秋水涟漪,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一道意蕴深长的目光悄悄看过来,似乎带着点甜蜜的幽怨,“就只亲脸么……”
白栩假正经地咳了一声,“……今晚你帮我给姐姐传一封信,问问她纸人术法的线索,这东西在若寒城和玉县相继出现,我感觉和司天监脱不了干系。”
“好……”段尚清敛去神情,强装镇定,“快傍晚了,我们先下山。”
他顺手揽住白栩,带着他避开人群往山下走,“昨夜说好的炸土豆,中午都没吃上,忙了一天,我都饿了。”
白栩揉揉肚子,“我也饿了。”
听出他声音中的轻快,段尚清心里那点小幽怨又冒出了头。
他看向白栩的唇,那两片微红而润泽的唇瓣刚刚还印在自己的脸颊上,此时正张张合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段尚清无心去听,所有心神尽数被其上下触碰时轻轻颤动的软肉吸引了去,偶尔牙关轻启,能看见小舌尖露出个脑袋,又极快地缩回头去。
好想亲。
心脏扑通狂跳,仿若天底下没有事能比亲一下那双唇瓣更重要,所有的渴望如数精准指向,他头一回觉出自己方寸大乱。
他再也按耐不住,站定身子,按住白栩的肩,俯身想吻上去,结果姚靖那混小子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个恶犬飞扑窜到他背上,直把他绊了个踉跄,他为了卸力往前跑了几步才立住身,差点一头撞树上。
姚靖哈哈大笑,段尚清把人放下来,扬手给了他一个爆栗,“你这泼猴。”
姚靖捂着脑袋,得逞地直哼哼,见花道长路过,又是一个飞扑直接窜到人家背上。
花道长很是配合地托住他,三步并一步疾步下山,看着就跟往下跳似的。
姚靖兴奋地大吼大叫,整个山林都是他的猴叫。
白栩看得目瞪口呆,段尚清被折腾一下,也清醒了不少,他用肩膀轻碰白栩,“我也行,你要不要试试?”
“抱着我飞下山去,还是御剑下山?”
段尚清粲然一笑,“当然是御剑。”
说着,他长臂一伸,一手揽住白栩的腰,一手拔剑横陈,低声诵咒几声,长剑无凭自动,稳稳当当地飘至地上,段尚清带着白栩踩上去,双指并拢超前一指,呵道:“飞!”
雪白长剑拔地窜起,两人破风而立,云从身旁掠过,炽阳毫无遮挡地照在身上,火辣辣的,微有些刺痛,段尚清趁机亲亲白栩的耳廓,“我们比他们快了,你看。”
他指向山林里两道人影,姚靖已经从花道长身上跳下来了,两人一齐朝山下狂奔,身子压得极低,若只剪影,还以为是某种身形矫捷的兽类。
“他俩倒是趣味相投。”白栩抬手环住段尚清的脖颈好稳定身形,“对了,你现在就给我姐姐传信吧,再晚我怕给忘了。”
“好。”段尚清从怀里掏出一张符咒,默念问话内容,而后手一扬,符纸飞散,“传出去了。”
愁事一桩桩解决,白栩终于眉头舒展。
段尚清正低头注视白栩,一寸寸描摹,终是落在唇尖上。
两相对视间,他的渴望无所遁形,白栩故意亲他的脖子,亲他的耳垂,就是不亲他最想要的地方。
段尚清被磨得受不了,低头一口咬住白栩的唇肉,捻磨片刻才放开,心满意足道:“你终于不发愁了,刚才差点就要变成苦瓜包子了,好在现在尝一尝,还是甜的。”
“什么苦瓜包子……”白栩失笑,“你再不快点飞,我要饿成包子皮了。”
“好——”段尚清拖长音回应,“我们赶紧回去给你这个小包子皮儿填上馅,”他掐住白栩的脸颊晃了晃,“填上土豆玉米馅儿,包得圆鼓鼓的,最好一戳就漏。”
“去的你!”白栩伸手掐段尚清的腰,手感太好又顺手摸了两下。
段尚清扭着身子想要躲开,他那里最怕痒,平常都不让人碰,白栩抓到他的弱点,变着法儿地戳弄,他笑得一个气短,灵识不稳,长剑震动两下,飞也似地朝下俯冲。
只听尖叫戛然而止,“扑通”一声,硕大的水花迸溅开来。
两人竟直挺挺冲进了玉县附近的大江里去。
“噗哈!”白栩从水里钻出头,他水性极好,双臂用力把段尚清捞出来。
小神仙浑身湿漉漉的,吐出一口水,委屈的瘪起嘴。
他的头发全都湿了,贴在额头上遮住了眼睛,白栩伸手撩开,正对上一双可怜兮兮的下垂眼,实在没忍住,捧起他的脸亲了一口,“这是事儿怪谁?”
段尚清微微张嘴,任由白栩惩罚,许久,才喘着气嘟囔:“都怪你。”
“怪我么?”白栩贴着他的唇低声质问,“谁先逗我的?”
“我……”段尚清小声承认。
“那怪谁呀?”白栩循循善诱。
段尚清哼了一声,环住白栩的腰再次吻上去,“怪我,我给你补偿。”
厮磨片刻,唇舌才舍得分开,段尚清抵着白栩的额头,声音放得很轻,更像是撒娇:“这个补偿够么?不够我还想给你……”
白栩捂住他的唇,掌心却传来湿漉漉的,带着点温热的触感,原来是小狗的舌头。
他心软下来,“好了,快回去,我现在又冷又饿,要是生了病,你给什么补偿都不好使了。”
段尚清立马抱起他,御剑飞向客栈。
玩闹了半天,他俩是最后回客栈的。
饭已经端上来了,有白栩心心念念的炸土豆和玉米汤,破天荒的,桌上还摆着一只烧鸡,甚至还温着一壶酒。
一进门,姚靖赶紧招呼他俩落座,为了等人齐,他咽了不下八百回口水了。
花道长已经换了身衣服,一袭桃色长衫,玉冠高髻,甚至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折扇摇着——四月天,还没暖和呢,您这把扇子纯粹是摆造型用的吧……
白栩忍不住笑。
道长身后跟了位面色阴沉的异族少年,正低着头,一言不发。
相较于他人,少年只穿了件粗针缝缀的兽皮坎肩,古铜色的双臂裸露在外,其上肌肉虬结,十分结实。
他的五官的轮廓很深,眼窝深陷,瞳孔呈淡绿色,像是色泽润亮的宝石,一头浓而卷的深棕色长发被一只金属圆环扣在身后,额前佩着银制首饰,乍一眼看,像只炸毛的小狮子。
两人拖着湿哒哒的衣服,实在不好招呼人,匆匆上楼换了一套下来,才坐到桌前。
“你们二人这是……”花道长的视线在两人身上逡巡半晌,“鸳鸯戏水?”
白栩一口茶呛得直咳嗽,段尚清连忙给他拍背。
“是我御剑不稳,害他和我一同坠江了。”他解释,面颊却红了个透。
鸳鸯戏水,说得也不错……
我们确实亲亲了……像缠绵的鸳鸯。
段尚清忍不住偷笑,白栩看过来,他立刻绷住脸,眼里的笑意却是满得要溢出来。
“等下再聊吧各位,我们先吃饭吧!”
姚靖握着筷子望眼欲穿,不怪他催促,要不是段氏家规非要长辈先动筷小辈才能吃饭,他也不至于馋这许久,段尚清迟迟不回来,指不定和阿栩哥哥去哪儿玩了,他急得就差出门把两人扛回来开饭了。
吃饭都不积极,这两个人,真得好好教育一下!
酒足饭饱,天色渐晚,白天和县令约定要秉烛夜谈,本想着傍黑天就出门,不过此时他有事要问道长,得让老县令多等一会儿了。
他起身给花道长敬了杯酒,“道长,恕小辈一问,您真是云游至此?”
花道长摆摆手,“我不过年长你几岁,不必如此拘礼,我姓花名千续,直呼我本名便好。”
“……千续道长。”白栩实在叫不出口,他对花道长的印象还停留在早几年那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哪怕现在,他还在怀疑这人是不是本来就一大把年纪,只是剃掉胡子装年轻。
花千续朗声笑道:“你这小子,想什么都写脸上了,我真不是老头子,我今年二十五岁,七岁入观学道,三年前出师云游,说起来,那次去你家,的确是巧合。”
“所以……这次不是巧合?”白栩追问。
“那是自然,我师父算出来的。”
白栩不解,“你师父为什么要……”话未说完,他脑中忽地闪过一个极其强烈的念头,莫名其妙,却异常笃信,“你师父……是谁?”
花千续勾唇,“果然祖孙一家,心有灵犀,我师父就是你爷爷,白青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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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花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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