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尚清听了白珏的嘱托,虽应下,却不知原委,见白栩盯着门口发呆,便唤道:“白公子?”
一个早上送别了三位至亲,任谁都会有离别愁绪,白栩压下心底的酸涩,回神对两人解释道:“昨夜我姐姐从临安赶回来,带回来一张告示,上面写着江州白氏私藏邪术秘典,豢养血尸,扬言要我白氏灭门谢罪……临安满大街都贴满了这东西,爹娘不放心,要去探探底。”白栩皱着脸,语气里的忧愁快酿出苦水来。
段尚清愀然作色,把脸一沉,“是谁做的,可有眉目?”
白栩道:“可能是宫里的人。”
“先皇虽立下江湖与朝堂互不干涉的规矩,但当今皇帝为求长生不惜破了祖宗之法,立了司玄监,大招天下术士,谁有长生之法便封为三品大官,于殿前侍奉……”段尚清蹙起眉头,“若有与白氏交恶之人入宫献法,得了官位,的确有手段能散布谣言。”
“那我们怎么办?”姚靖跟着紧张。
“此事非我等小辈能左右,我即刻传书给父亲。”段尚清转身往西院匆匆走去,掠下一抹月白残影。
白栩跟着到了房内,见他从一摞经书里抽出一张黄纸,狼毫笔尖用清水盈润,掐了个手诀,口中念咒,笔竟凭空写画,末笔落成,黄纸蓦地自燃。
桌上连纸灰也不剩,白栩从未见过这般术法,不懂其中玄机,端起大显完神通的毛笔转动翻看,什么名堂也没瞧出。
“这就好了?”他有些怀疑。
“嗯,此为千里传音术。”段尚清将一张崭新黄纸推到白栩身前,“坐下,我教你。”
白栩当即搬了高凳坐在一旁,段尚清如何演示,他就照猫画虎,学模学样。
白栩没有灵力,做不到催动笔杆自写自画,老老实实地蘸墨写好,段尚清朝黄纸挥挥手,白栩手中便什么也不剩。
且说白珏正盘山策马,胸口忽地一热,伸手去掏,掌心竟多出一张没见过的黄纸,展开来看,其上七个大字,却是白栩手笔——
臭坏蛋,早点回来。
白珏失笑,将纸条细心收好,马鞭一扬,红影隐入青山白云。
纸条送出去了,不知道姐姐收到没有,白栩趴在桌上,盯着段尚清白皙明朗的下颌发呆,“段兄,那口被抬进山里的棺材,我还是不放心。”
言下之意,你能不能带我进山?
段尚清依旧一副淡然神色,不置可否,只是眸光些许闪动。
山里安危不定,不可贸然闯进,他迎着白栩眼里的恳切道:“进山一事再行商量,我们先去看看定山江的黑船。”
入夜,星稀月寒。
白栩和段尚清悄然离府,踩着月色向渡口奔去。
岸风卷着细沙吹向江面,临近江岸,分散在江面上的黑船乌压压地停靠着,既无烛光也无人声,死气沉沉。
甲板离岸边还有些距离,段尚清扶着白栩踩上佩剑,剑身缓缓腾空,奔着鬼船飞去。
桅夹吱扭作响,桅杆在夜风中飘摇晃荡,夜雾被风旗划开,如白浪在凌空飘荡。
船面上一览无余,缭绞车缠着粗壮的麻绳,帆骨收拢束紧,黑压压地藏在夜幕里。
船板厚实沉重,踏在上面,脚步声仿若从地底传来,沉闷闷的。
白栩听不出什么门道,段尚清用鞋跟剁了两下,断言道:“船舱里有东西。”
修道之人耳聪目明,白栩已不再惊讶。
两人寻了一圈,在西面甲板上看到了船舱的木门。
门是躺着的,黄铜门环不过一指长,上面穿着细麻绳,两人各执一边,用力掀开,顿时扑面袭来一股能把人鼻子熏长毛的潮湿烂木头味。
里头黑洞洞的,楼梯窄长,舱底铺着厚厚一层硝石。顶板很低,得弓着身子走。
段尚清打起火折子走在前面,摇曳不定的光影堪堪照亮内壁,白栩还未看个分明,段尚清忽地站定,长臂一伸拦住前路。
“怎么了?”白栩从他身后探头想看,但前面太黑,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段尚清幽幽道:“前面有棺材。”
白栩立马从段尚清手臂下钻到前面,只见七口黑棺材整整齐齐排在舱尾,用手一摸,是纸做的。
原来爹娘在山上追到的纸棺材,都是这些无名黑船给运来的。
究竟是谁处心积虑,用纸人术法捏造抬棺进山的假象,以掩护那一口贴满黄符、遍缠朱砂的黑棺进山?
他,或者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抹黑?埋伏?还是说和临安的谣言有关?
绛鹊山里的妖魔已经被屠戮干净,就算残留的煞气吸引来乱葬岗的凶魂恶鬼作祟,至多小儿高烧,老翁梦呓,弄不出人命来。
临安的黄告示上,却说白氏豢养血尸……
难不成这黑船,是来栽赃陷害的!
船里留下这么一堆没用的纸棺,要么是没销毁干净,要么是作为杀手锏,预备再演一台戏。
思及此,白栩浑身一震,哪怕爹娘啥都瞒着,他也能从市井流言和老辈人传下来的只言片语中咂摸出点味儿来,不过这味儿具体是酸甜苦辣还是咸,味儿又从何而来,他一时也说不清楚。
只感觉朦胧中,抓住了一根隐埋的线。
真相深藏若虚,盘根错节,头顶掀开的甲板,只是扫过浓重雾气的一缕微乎其微的柔风,揭开了一点真假参半的阴谋而已。
身后猛地灌进一阵冷风,吹了个透心凉,将白栩刚滋生的敢率先面对阴船鬼棺的勇气吹了个干净。
他拍掉手上的浮灰,步法熟稔地躲到段尚清身后,怂恿道:“干脆我们一把火烧掉?”
“不可。此处有硫磺和木炭的味道,或许就混在我们脚下的硝石里,虽受潮,但火药的威力不可估量,贸然点火,恐有惊变。”
“那我们怎么办?”
段尚清目光一凛,“放水沉船。”
水火两路,必有一招,沉船相较点火,的确更为稳妥。
把船底凿空,水漫船舱,船过不久自己就沉了,只要隐了来往行踪,便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不过定山江上停了许多黑船,若想一一凿烂,费时又费力,仅凭两人之力,恐怕未必能在天亮前完工。
白栩屈指扣扣舱壁,船身板又厚又结实,坚撼无比,赤手空拳根本凿不开,犹疑道:“我们手上没有斧头撬棍,你有什么法子把船弄沉?”
段尚清的面容一如往常淡然镇静,似乎是胸有成竹。
白栩不再犹豫,听他说要先上甲板,便手脚并用爬了出去。
刚踩到地,就被拦腰搂着腾到了空中,脚下的长剑稳稳当当地托着两人迎风而立。
夜风吹乱了白栩的碎发,胡乱地往脸上拍,他在与风和鸡窝头搏斗的同时听见段尚清语速极快地念了段咒文,而后大喝一声:“急急如律令!”
顿时,闪电如鞭劈开夜幕,惊雷炸响余威浩荡,雨丝如箭急骤而下,风号雨啸,天地混沌。
“你做什么?”白栩在一片轰然雷鸣中对着段尚清的耳朵大喊,“我们动静弄得太大了!”
“就是要动静大,大到百姓以为是天罚。”
段尚清侧头看向白栩,琥珀眸子里闪着着耀目的鞭影,神色认真又坚定,“别怕,我护着你。”
白栩仍是不解,段尚清不急于解释,手一挥,将白栩罩在一片荧蓝色的光晕中——这是一种小型结界,能护住阵法里的人不受咒法侵害,范围虽小,却异常坚固,哪怕天雷追着劈,也奈何不了。
不过,此结界十分损耗施术者自身灵力,若非内力雄厚灵力丰沛者,无法撑太久。
段尚清本不需要设下这般铜墙铁壁,不过念在白栩没内力护体,雷咒又威力巨大,不想无意伤了他。
白栩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便老老实实地呆在阵法里。
段尚清立于暴雨之下而滴水不沾,狂风怒嚎着从他身畔呼啸而过,只吹起衣袍猎猎作响,挺直的腰板扎根般一动不动。
他两指并拢做剑状,凭空一挥,数道天雷疾驰落下劈向黑船,一片白光闪过,浓烟滚滚升腾,船木在巨大的轰鸣声中被冲击上天,焦黑冒烟的残骸漫天坠落,船身被击透,江水呼啸着倒灌进水密隔舱,巍峨挺立的大船发出最后一声穷途末路的怒吼,斜躺着被一点一点淹没。
白栩时至今日才见识到段家在一众玄门豪杰中得以立威的凭据——撼天引雷咒。
段家弟子精通术法咒诀,以八卦为引,结合天地灵力,造出了“道罡八咒”,这撼天引雷咒,是八咒中场面最宏大,效果最直观,伤害范围最广的咒法,一直为人津津乐道。
说起来,段尚清一直不喜欢师伯们为行走江湖给道罡咒强词附会的夸张名号,他更偏爱称它们的小名,比如撼天引雷咒,原名为解咒。
天雷滚滚,江涛怒浪,上震下坎,是为雷水解卦,意在排除万难,化险为夷。
既为上震下坎,那这就意味着此咒有个限制,只有在水面上才能施行,水面范围越大,雷咒威力越强,不过山外有山,更有功力非凡者,哪怕脚下只是一片水洼,照样能引来劈山的天雷。
定山江宽广无垠,雷击沉船这种小场面并非解咒的全部威力,段尚清刻意削减了咒法的力度,毕竟他只想引起百姓议论遭天谴的黑船,而非八卦施咒者是谁。
浓烟一时半会儿散不去,段尚清带着白栩藏到了山林里,寻了条小路回了白府。
天正蒙蒙亮,关于黑船的谣言已然传开。
“昨晚上那个雷,你们瞧见没,多少年没打过这么大的雷了。”
“我听渡口的脚夫说,这些天江上停的那些黑船全沉了,江面上全是碎木头。”
“船里有什么东西,雷公都动怒了?”
“肯定是见不得人的腌臜。”
“我儿子说北边儿传来谣言,白家要造反,是不是这些船上的人搞的鬼啊?白老爷子对江州百姓是恩是威,我们全都看在眼里。”
“何况白家子弟全都分散江州各地镇守,若寒城守山重地也只有白老爷子一家子在,从哪儿造反?他哪儿来的人马?我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
不出段尚清所料,风靡临川的谣言已被推波助澜传下江南,江州身为南北渡口,来往游客言多嘴杂,若寒城中百姓自然有所耳闻。
虽然不信者居多,但总有心有罅隙之人暗中作祟,若被抓到“证据”,再解释就晚了。
花灯节那晚被送进山的棺材里,估计就是谣言中的“血尸”。
有人想给白家下套,来一手贼喊捉贼。
段尚清必然不会让其得逞。
当务之急,是把他们送进山的东西揪出来。
段尚清看向一旁犯春困的白栩和偷吃蜜饯不练功的姚靖,下了进山捉鬼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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