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记载，古国符桑为王改禅让传子族而立。
正午太阳烈，晒得人骨子里都要冒出热气来，符桑的某一处，夯实的古城墙上课满了风沙的痕迹。这里是“子”姓微生氏的分支封邑，不大，却足以在周遭部落中称雄。
“阿嬿！阿嬿！”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少女刻意压低的惊呼打破了沉闷。同族的堂妹微生妫像一阵风似的冲进来，脸上带着惊惶和一种隐秘的兴奋，“快！快别织了！大祭司…大祭司的仪仗到邑外了！邑主让所有适龄未嫁的贵女即刻去宗庙前集合！”
微生嬿跪坐在织机前，纤细修长的手指穿梭在粗糙的麻线之间。室内的光线有些昏暗，高窗透进几缕斜阳，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屋外蝉鸣聒噪得如同沸水，几乎盖过了织机单调的“哐当”声。她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神情是近乎漠然的平静，与这午后令人昏昏欲睡的粘滞气氛格格不入。
听见她的话，微生嬿的手一顿，梭子停在半空。她抬眼，那双眸子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亮，像沉在水底的墨玉，看不出太多情绪。“大祭司？”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仿佛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是啊！就是从王都来的那位！传说中能沟通鬼神、定人生死的大祭司！”微生妫激动得脸颊泛红，随即又染上忧惧，“阿嬿，你说…他这次来，是不是要选‘神侍’啊？我听阿母说，这次卜辞显示天轨有异动，需要新的纯洁血脉去山中侍奉神灵，维系秩序…一去就回不来了！”她说着，眼圈就红了，“我们…我们不会被选中吧？”
此时宗庙前的空地上，早已乌泱泱跪了一片少女。阳光如银练细细密密砸在夯实的黄土地上，蒸腾起一股混合着尘土、汗水和昂贵香料的热浪。少女们穿着这个时代最精美的麻衣，佩戴着玉璜、骨簪，竭力展示着自己的青春与纯洁。然而，空气中弥漫的并非期待，而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压抑的啜泣声像潮水般漫延在人群里。有人脸色惨白，身体抖得像秋风吹散的叶子；有人死死攥着衣角，指节发白。
微生嬿被妹妹拉着跪在人群靠后的位置，依旧没什么表情。她甚至有点走神，目光掠过前排少女因紧张而绷紧的肩颈线条，掠过宗庙门口狰狞的饕餮纹青铜门环，飘向邑外莽莽苍苍的远山轮廓。山里的日子…会比这里更糟吗？去了应该就不用再听继母每日明里暗里地提醒她该为家族“奉献”，嫁给隔壁那个以生啖羊肉、据说能徒手搏狼的姜姓部落少主，去换几块价值不菲的盐田了吧。
沉闷的、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鼓点声由远及近，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空气被冻结，连啜泣声都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呼吸。一队身着玄色麻衣、神情肃穆如石雕的祭司扈从，簇拥着一顶由八名力士肩扛的青铜步辇，缓缓行至宗庙前的高阶之下。
步辇通体幽暗，仿佛吞并了周围所有的光。辇上端坐着一人，身形挺拔，最令人心悸的是他脸上覆盖着的巨大青铜面具。那面具的形制古奥狰狞，似人非兽，双目是深不见底的空洞，眉心镶嵌着一枚幽绿的、仿佛有生命般缓缓流转的奇异玉石。冰冷的金属质感与玉石诡异的幽光交织，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威压和神秘。
他便是大祭司，人间的代言者，神意的传达人。他的目光，透过那冰冷的青铜眼洞，缓缓扫过阶下匍匐的少女们，如同神灵在审视祭品。
邑主微生牟，微生嬿血缘上还算亲近的叔父，此刻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夯土地面，姿态卑微到尘埃里，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尊贵的大祭司，蔽邑所有适龄未嫁之女，皆在此处，静候神谕。”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只有风吹过旗幡的猎猎声，以及那枚眉心绿玉极其微弱、却仿佛能勾魂摄魄的流光。大祭司没有任何动作，青铜面具纹丝不动。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头顶，几乎要将她们碾入尘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大祭司缓缓抬起了右手。那只手异常苍白，骨节分明，食指上戴着一枚同样材质幽暗的青铜指环，指向了人群。
“啊——！”一声尖锐到破了音的哭嚎猛地炸开，被点中方向前排的一个少女瞬间瘫软在地，昏死过去。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骚动、惊惶起来，压抑的呜咽也瞬间变成了绝望的悲鸣。被选为神侍，意味着永离尘世，禁锢深山，断绝人伦，与孤寂和不可知的恐惧相伴终生。这对一个正当韶华的少女而言，比死亡更令人绝望。
微生嬿的位置靠后，那根苍白的手指并未明确指向她这个方向。她周围的几个少女已经吓得抱作一团，涕泪横流。她微微蹙了下眉，不是害怕，而是觉得这哭声实在有些刺耳。她下意识地再次抬眼，望向步辇上那个冰冷的身影。
视线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面具的眼洞。
那后面…似乎有一双眼睛？
隔着冰冷的青铜、幽绿的玉石光芒，以及那几乎实质化的威压，微生嬿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不是想象中神灵的漠然，也不是传说里大祭司该有的悲悯或冷酷。那双眼睛…很沉静，像亘古不变的深潭，又似乎蕴藏着一丝极淡、难以捉摸的…审视？探究？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就在她微微愣神时，那根悬停的、戴着青铜指环的苍白食指，倏然调转了方向，无比精准地、不容置疑地——点向了她。
“是她。”一个声音透过狰狞的青铜面具传出，低沉、平缓，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哭嚎，如同神谕降下，“微生氏之女，嬿。命格奇异，魂光清正，当侍奉神灵，维系天轨。”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宗庙前死寂一片。无数道目光，饱含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深切的同情、以及无法理解的惊愕，齐刷刷地钉在了微生嬿身上。
邑主微生牟猛地抬头，看向微生嬿，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如释重负的复杂光芒。继母在人群后捂住了嘴，表情像是想笑又想哭。
微生嬿自己，反而成了全场最平静的人。她甚至没有像旁人那样匍匐得更低。她只是维持着跪坐的姿态，微微歪了下头，目光再次投向青铜面具后的那双眼洞深处。刚才那一瞬间的对视，那奇异的感觉…是错觉吗？
“阿嬿！我的儿啊！”一声凄厉的哭喊打破了死寂，一个穿着略华贵些的妇人（微生嬿的继母）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一把抱住她，眼泪鼻涕糊了她一身，“你怎么这么命苦啊！我的儿！进了那深山老林，没有华服美玉，没有珍馐佳肴，只有青灯古庙…不，只有石头和野兽相伴！这比死了还难受啊！我的儿啊…” 哭得情真意切，仿佛天塌地陷。
周围的贵女们也纷纷投来哀戚的目光，七嘴八舌，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她的怜悯：
“嬿妹妹…苦了你了…”
“是啊，山中清苦，听说连盐都难得…”
“终身不嫁，孤寂百年…想想都可怕…”
“神灵在上，为何偏偏是阿嬿…”
微生嬿被继母晃得有点头晕。她定了定神，伸手，没什么情绪地，但异常坚定地将继母紧箍着她的手臂一点点掰开。她站起身，拍了拍沾了泪水和尘土的麻布衣裙，动作从容得不像一个刚被判了“无期”的人。
她环视了一圈那些或真心或假意哀泣的脸庞，目光最后落在高台上那个静默的青铜身影上，然后，清晰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开：
“清苦？总比被塞给东边姜氏那位能生啃羊腿的少主，夜夜担心他啃错边的好。”
“孤寂？”她微微扬了扬下巴，看向远处层叠的青色山峦，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轻松，“正合我意。与人周旋，费心劳神。”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包括那位高高在上的大祭司，径直转身，朝着自己那间简陋居室的方向走去。背影挺直，步履轻快，仿佛不是去赴一场与世隔绝的漫长囚禁，而是甩脱了什么沉重的包袱，奔向一个期待已久的假期。
“阿嬿！你…你糊涂啊！”继母在她身后捶胸顿足，哭嚎声更大了，这次倒像是真心实意地痛惜失去了一枚重要的联姻棋子。
邑主微生牟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声复杂的叹息，对着大祭司的方向深深叩首：“谨遵神谕。”
青铜面具微微转动，空洞的眼窝似乎追随着那个走向陋室的、决绝而平静的少女背影。面具下，无人看见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极短暂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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