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嬿的东西少得可怜。几件换洗的粗麻衣服,一把磨得锋利的用来切肉的骨刀,一小包晒干的药草,以及一个沉甸甸的、用粗布包裹着的陶罐,里面装着她这些年偷偷攒下的、磨得极细的盐粒,还有一小块用树叶包裹着的蜂蜜。
当大祭司的扈从沉默地站在她简陋的土屋外时,微生嬿已经背好了一个同样简陋但结实的藤编背篓,里面装着她的全部家当。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十几年的土屋,目光掠过角落里飞速蒙尘的织机,没有丝毫留恋,转身踏出门槛。
没有盛大的告别仪式,没有亲人的殷殷嘱托。邑主象征性地在邑门外送行,说了几句“天命选中,乃无上荣光”的套话。继母倒是哭肿了眼,被侍女搀扶着,一副随时要晕厥的模样。微生嬿只是对着邑主的方向微微颔首,算是全了礼数,便沉默地跟在那队玄衣扈从之后,走向等候在邑外大道上的队伍。
青铜步辇在最前方,如同一个移动的、冰冷的符号,引领着一个懵懂天真的少女走向了未知的丛林,她被安排在队伍靠后的地方与扈从们一同步行走向深山。
马车?不存在的,被驯养得温顺的马比可以掌控生命的奴仆稀有。深入人迹罕至的符桑山,只能靠双脚,道路很快从夯实的官道变成了崎岖的山径。树木也越发茂密,让光线都变得幽微,空气潮湿而清冷,弥漫着松针干燥的清香,与封邑里那种混合着贵族香料和人群汗味的燥热截然不同。
微生嬿的脚力很好,她沉默地走着,背篓随着步伐有节奏地轻晃。汗水很快浸湿了她额前被枝叶所眷恋的碎发,但她呼吸平稳,目光沉静地观察着四周。参天的古木,虬结的藤蔓,岩壁上厚厚的苔藓,还有偶尔掠过视野的、色彩斑斓却叫不出名字的鸟雀……这一切对她而言,新奇远大于恐惧。比起封邑里那些带着目的性的眼神和令人窒息的规矩,这山林的“孤寂”,让她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放松下来。她甚至觉得,那浓得化不开的绿意,呼吸间沁凉的空气,都格外顺眼。
队伍日夜兼程,在深夜找到了一处相对平坦避风的地方短暂休息。扈从们沉默地燃起篝火,啃食随身携带的、硬邦邦的肉干和粗糙的粟米饼。微生嬿也拿出自己的食物,小口吃着,用竹筒接取山泉解渴。火光映照着她平静的脸庞,在跳跃的光影里,她偶尔会抬眼看向前方不远处,那顶青铜步辇即使在休息时,也笼罩在一片低沉的氛围中。大祭司的身影在辇中静坐,如同神像,从未下来,也无人靠近打扰。
几天跋涉后,地势陡然变得险峻。他们攀上陡峭的崖壁,沿着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栈道前行。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幽谷,云雾缭绕。最终,队伍停在了一面巨大得仿佛接天的绝壁之前。
绝壁光滑如镜,布满了湿滑的苔藓,看不到任何入口。扈从们停下脚步,分列两侧,如同雕塑。微生嬿心中微动,知道目的地到了。
青铜步辇被轻轻放下。辇上那个覆盖着狰狞面具的身影终于动了。他缓缓起身,走下步辇,玄色的麻衣袍袖拂过冰冷的岩石地面。他独自一人,走到那面巨大的、光滑的绝壁前。
微生嬿屏住了呼吸。
只见大祭司抬起那只戴着青铜指环的苍白右手,轻轻按在了长满湿滑苔藓的冰冷岩壁上。他口中发出极其低沉、晦涩的音节,不是任何一种微生嬿听过的语言,音节古怪拗口,带着一种奇异的共振。随着这低沉的吟诵,他眉心那枚幽绿的玉石骤然亮起!
不再是缓慢流转的微光,而是爆发出一种刺目的、仿佛蕴藏着生命核心的强烈绿芒!那光芒如有实质,瞬间投射到岩壁之上,勾勒出一个巨大、繁复、不断流动变幻的玄奥图案!
“嗡——!”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轰鸣响起,整个山体似乎都在微微震颤。在微生嬿震撼的目光注视下,那面陡峭的、长满苔藓的绝壁,就在那流动的绿色光纹中央,无声无息地裂开了!
不是山崩地裂的巨响,而是寂静如同水波荡漾,坚硬的岩石像巨型的帷幕般向两侧滑开,露出一个幽深、向内倾斜的巨大洞口。一股比山林间更加浓郁百倍、冰冷彻骨、带着浓郁水汽和某种奇异古老气息的寒风,猛地从洞内汹涌而出,吹得微生嬿衣袂翻飞,长发乱舞,裸露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
洞口幽暗,深不见底,仿佛巨兽张开的咽喉。
大祭司收回手,眉心的绿玉光芒敛去,恢复了缓慢流转的状态。他转过身,青铜面具正对着微生嬿。空洞的眼窝似乎再次锁定了她。
“随吾来。”依旧是那低沉平缓、毫无波澜的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说完,他率先迈步,走进了那幽深寒冷的洞口,玄色的身影瞬间被黑暗吞噬了一半。
微生嬿深吸了一口那刺骨的寒气,压下心头翻涌的震撼和一丝本能的寒意。她紧了紧背篓的带子,没有犹豫,抬脚跟了上去。踏入洞口的瞬间,刺骨的冰冷如同无数细针扎入骨髓,身后的光线迅速消失,只剩下前方大祭司玄色背影上,那枚幽绿玉石散发出的、唯一一点微弱而诡异的光源,指引着方向,也映照着脚下湿滑、向下延伸的天然石阶。
深入,不断深入。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包裹着一切。只有脚步声在空旷巨大的洞窟中回荡,混合着水滴从极高处坠落的清脆声响。空气越来越冷,寒意几乎要冻结血液。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光源。
那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的穹顶洞窟。洞窟中央,是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潭水漆黑如墨,平静无波,却散发着肉眼可见的、如同实质般的白色寒气。而寒潭的中央,竟有一块小小的、突出水面的玉质平台。
洞壁上镶嵌着一些细碎的、散发着微弱幽蓝或惨白光芒的奇特矿石,如同星辰点缀在漆黑的夜幕。光线极其黯淡,只能勉强勾勒出洞窟的轮廓,更添阴森诡谲。洞顶垂落着无数巨大的钟乳石,形态狰狞,滴滴答答的水珠不断落入寒潭,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回响。
大祭司停在了寒潭边缘,转过身,青铜面具在幽蓝惨白的光线下更显狰狞非人。
“此乃‘净天池’。”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窟中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共振,“入此池者,受千年寒玉淬体,蚀骨冰泉噬脉。熬过去,方能洗尽铅华,铸就长生之基,窥天轨,承‘天轨持正卿’之责。”
他的话语冰冷而直接,没有丝毫修饰,将最残酷的真相**裸地摊开在微生嬿面前。没有想象中的荣光,只有无尽的孤寂和未知的责任。
微生嬿的目光落在寒潭中央那块小小的碧玉平台上。池水死寂,寒气仿佛能冻结灵魂。净天池?淬体?冰泉噬脉?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只透出一个信息——非人的折磨。
“要是熬不过呢?”她开口问道,声音在寒气的侵蚀下有些发颤,但语调依旧平静。
青铜面具对着她,沉默了片刻。
“身死,道消。魂归天地,滋养天地。” 冰冷的宣告,如同池水本身。
微生嬿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刺骨的寒意仿佛早已顺着毛孔钻了进来。她看着那汪死寂的池水,又看向那狰狞的青铜面具。面具眉心那枚幽绿的玉石,在幽暗的光线下,仿佛一只冷漠俯视着祭品的眼睛。
没有退路了。从被那根手指点中的那一刻起,或者说,从她平静地选择踏入这深山起,就没有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寒气如同冰刀刮过皮肤。她开始解下背后的藤篓,动作不疾不徐,将装着盐和蜜的陶罐小心放在一旁干燥的岩石上,脱下外层的麻衣。寒冷让她裸露的皮肤迅速失去血色,泛起青白。
当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薄的素色里衣时,她停下手,赤足踩在冰冷刺骨的岩石地面上。寒意从脚心直冲天灵盖,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
她没有再看大祭司,目光直直投向寒潭中央那块黑色的孤石。
然后,她一步一步,走向池边。
冰冷的池水漫过脚踝,那瞬间的寒意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扎入!她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栽倒。但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继续向前。水越来越深,漫过小腿、膝盖、腰际…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行走,每一步都伴随着骨骼被冻裂般的剧痛和肌肉被撕裂的错觉。
终于,她颤抖着、踉跄着,爬上了寒池中央那块仅容一人站立的寒玉。彻骨的寒意从脚底、从四面八方疯狂地涌入,几乎要将她由内而外将人冻成冰雕。她只能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徒劳地试图保留一点可怜的热量,牙齿的磕碰声在死寂的洞窟里清晰得令人心慌。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漆黑如墨的潭水,毫无征兆地沸腾起来!不是热水的沸腾,而是无数道惨白、细长、如同冰丝般的东西,猛地从潭水中激射而出!它们速度快得惊人,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瞬间缠绕上微生嬿裸露在外的脚踝、小腿、手臂!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成人声的惨嚎猛地撕裂了洞窟的死寂!
那不是冰丝!是活的!
无数条惨白、半透明、细如发丝却坚韧无比的冰蛇!它们冰冷滑腻的身体死死缠绕着她的肢体,尖锐如针的口器狠狠刺破她的皮肤,钻入她的血肉,直透骨髓!难以想象的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她全身每一个角落!那不仅仅是□□上的酷刑,更像是灵魂被亿万根冰锥反复穿刺、搅动,极致的寒冷混合着钻心蚀骨的痛楚,让她眼前发黑,全身的肌肉都在疯狂痉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在冰冷的岩石上剧烈翻滚、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野兽般的喘息。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里衣,又被寒气冻结成冰碴。她的意识在无边的痛苦中浮沉,视野里只剩下洞顶那些狰狞的钟乳石在疯狂旋转,还有那枚始终悬在视野边缘、如同鬼火般幽幽浮动的绿玉光芒。
长生…维系天轨…天轨持正卿…
骗子!全是骗子!
这哪里是侍奉神灵?这分明是酷刑!是地狱!是要将她活活折磨致死!
蚀骨冰泉…原来名字一点都没夸张!它们真的在啃噬她的骨髓!在撕扯她的经脉!在冻结她的血液和灵魂!
就在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被这无边的痛苦彻底撕裂、吞噬的刹那,一个冰冷、平缓、如同寒潭水本身的声音,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剧痛屏障,直接在她混乱不堪的识海中响起:
“凝神,净气,引寒气入脉,导蛇毒归墟。此非绝路,乃汝新生之始。长生之途,岂容凡俗轻易踏足?熬过去,方见天轨真容。”
是大祭司的声音!
这声音像是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她混沌的绝望。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残存的最后一丝意志死死抓住了这根“稻草”,凝神,净气,引寒气,导蛇毒。
她不再徒劳地抵抗那蚀骨的剧痛和冰寒,而是强迫自己濒临崩溃的意识沉入体内。她“看”到了,那些惨白的冰蛇并非单纯的破坏者。它们口器中喷吐的极致寒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冻结一切生机的力量,正狂暴地在她脆弱的经脉中横冲直撞,所过之处,血肉冻结,经脉寸断!但同时,它们的身体又像是最精密的导管,将另一种源自寒潭深处、更加精纯古老、带着某种修复与新生意味的冰冷能量——“铸魂气”,强行灌注入她正在被摧毁的躯体!
毁灭与新生,在每一寸血肉、每一条经脉中疯狂地拉锯、搏杀!
剧痛,就是这场搏杀最直接的体现。
微生嬿死死咬住舌尖,用更尖锐的痛楚刺激自己保持一丝清明。她不再抗拒那毁灭性的寒气,反而用尽残存的所有意念,笨拙地、艰难地引导着那股狂暴的寒流,不再任由它肆意破坏,而是尝试着按照某种模糊的本能,沿着身体深处一些早已存在、却从未被感知到的、极其细微而玄奥的路径运转。
痛苦并未减少分毫,但奇迹般地,身体内部那场毁灭与新生的拉锯战,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平衡迹象。那被寸寸冻结撕裂的剧痛中,仿佛真的渗入了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清凉,如同岩浆肆虐的大地上,滴落了一滴微不足道的甘霖。
她蜷缩在冰冷的岩石上,身体依旧因为剧烈的痛苦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痉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冰渣。汗水混合着生理性的泪水,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肆意流淌。意识在无边的痛楚深渊边缘摇摇欲坠。
但那双深陷在痛苦阴影中的眼睛,却透过被冷汗和泪水模糊的视线,死死盯住了寒潭边缘那个静默的玄色身影,盯着他眉心那枚幽幽流转的绿玉。
青铜面具冰冷依旧。
微生嬿沾着血沫的嘴唇艰难地翕动了一下,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带着濒死般的怨念和一丝咬牙切齿的明悟:
“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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