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符桑的神山深处,早已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日升月落,寒来暑往,不过是洞窟外偶尔透进的光影变幻,洞窟内,唯有永恒的幽蓝与惨白微光,滴答的水声,以及死寂寒潭亘古不变的冰冷气息。
微生嬿盘膝坐在寒潭边缘一块相对平整的黑色岩石上。她依旧穿着那身素色的麻衣里衣,只是早已不复当年踏入此地时的单薄与脆弱,三千年的光阴,如同最细密的砂纸,无声地打磨着她。眉宇间属于少女的青涩与那点不甘的怨怼早已褪尽,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近乎玉质的、深不见底的平静。那双曾如沉水墨玉般的眸子,此刻更像两口封冻了万载的寒潭,映不出任何波澜,只有洞壁上幽蓝矿石投射下的、冰冷的光点。
她脸上覆盖着的,是那副巨大、狰狞的青铜面具。冰冷的金属紧贴着她的皮肤,隔绝了表情,也隔绝了外界一切不必要的窥探。眉心处,那枚幽绿的玉石缓缓流转,散发出恒定而微弱的光芒,如同嵌入黑暗中的一颗孤星。
前任大祭司,那个将她带入此地的身影,早已在漫长时光的某个节点,如同风化的岩石般悄无声息地崩解、消散。没有临终遗言,没有感怀追忆,只有在他意识彻底归于寒潭的前一瞬,通过那枚绿玉传递给她的一段冰冷、破碎、不容置疑的“真相”。
那不是神的使者,更非天道的代言人。
她,和她一样,不过是漫长链条上被选中的一环——天轨持正卿。
那枚幽绿玉石,是连接天轨核心的终端,是监控历史洪流的“天眼”。
那狰狞的青铜面具,是隔绝尘世纷扰、保持绝对理智的“囚笼”。
所谓侍奉神明,持正天轨,本质就是历史的清道夫与维修工。观测历史长河的流向,修正那些因“异数”而产生的、可能导致历史崩塌的乱流。手段?更是视情况而定。轻微的偏移,或许只需一个暗示,一场巧合的意外。严重的悖逆,则可能需要一场精准的“天灾”,一次彻底的抹除。长生,是执行这份枯燥、冰冷、永恒职责的必要工具,也是最大的诅咒。
前任大祭司消散时,那冰冷的意念里最后一丝波动,微生嬿至今记得清晰——那是一种解脱般的倦怠。
她接过了绿玉,戴上了面具,没有选择的余地。这洞窟是她的牢笼,也是她的堡垒。面具隔绝了表情,也隔绝了大部分不必要的情绪。她渐渐习惯了这种永恒的旁观与冰冷的修正。每日,她枯坐潭边,意念沉入眉心绿玉。眼前并非真实的景象,而是绿玉投射在她识海中、由无数复杂光纹和数据流构成的“天轨图景”。
她看到符桑的玄鸟旗帜在烽烟中坠落,看到新的王朝如野草般在废墟上疯长又迅速枯萎,看到铁器取代青铜,看到文字在龟甲与竹简上蜿蜒演变,看到无数城邦在血与火中崛起又湮灭。她像一个坐在河岸边的冷漠看客,注视着名为“历史”的浑浊河水奔流不息。偶尔,当河水中出现不该存在的、过于活跃的“石子”——那些头顶顶着异常光纹、嘴里念叨着奇怪名词、试图用“火药配方”或“蒸汽原理”改变世界的穿越者时,她便轻轻弹指。
指尖幽绿微芒一闪。
识海图景中,那个正口沫横飞向部落首领推销“高产土豆种植法”的穿越者,脚下土地突然塌陷,精准地将他送入了首领家养了十几头野猪的泥泞圈舍。首领看着在猪群里挣扎尖叫、满身污泥的“神使”,刚升起的一点敬畏瞬间化为鄙夷的大笑。
另一个试图在青铜时代打造高炉炼钢的“工业先驱”,引来的山火莫名其妙只烧光了他囤积的、自以为是的“矿石”,而他本人被一阵邪风吹进冰冷的河里,大病一场后彻底“开窍”,开始老实研究如何把陶罐烧得更结实些。
枯燥,乏味,如同永无止境的重复劳作。微生嬿的心,也在这一次次冰冷的修正中,向着那寒潭靠拢,凝结成冰。
洞窟内无岁月。但绿玉反馈的天轨图景,忠实地标注着外界的纪元更迭。
“尤乌朝”。
一个礼崩乐坏、战火连天、与记忆中的有理守序的符桑完全不同的时代。诸侯争霸,伏尸百万,血沃千里。天轨图景中,代表战争与死亡的猩红色块如同瘟疫般疯狂蔓延,几乎要覆盖整个中原地带。乱世,是穿越者最喜欢的温床,也是历史乱流的高发期。微生嬿需要投入比以往更多的精力去观测、筛选、修正。
这一日,她的意念扫过一片猩红区域边缘。那里代表着一处刚经历过小规模屠城的小国边邑,哀鸿遍野,流民如蚁。无数代表生命与苦难的微弱光点在混乱中蠕动。她对此早已麻木,例行公事般地搜查着,过滤掉那些注定在苦难中消亡的普通光点,搜寻着可能存在的、不和谐的异常波动。
突然,一个极其微弱的异常光点,混杂在代表流民的灰色光流边缘,引起了绿玉的轻微震颤。
非常微弱,若非尤乌朝整体的历史乱流激增,绿玉的监控阈值被动态调高,这种级别的微弱异常,在和平年代或许会被直接忽略。就像一粒混入沙砾中的、极其微小的荧光尘,光芒闪烁不定,带着一种与周遭苦难格格不入的、奇特的“稳定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新鲜感”?仿佛刚被投入历史长河不久。
微生嬿的意念瞬间聚焦过去。
绿玉的视野穿透了时空的阻隔,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光点所代表的人。
一个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混在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队伍边缘。他身上的麻衣同样破烂肮脏,沾满泥污,裸露的胳膊和小腿上还有几道结痂的划痕。但奇异的是,他的状态与周围那些被绝望和饥饿压垮的流民截然不同。
他身形虽然瘦削,却并不显得过分孱弱,骨架匀称挺拔。脸上沾着灰土,但眉目清晰,鼻梁挺直,嘴唇紧抿着,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坚毅。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即使隔着绿玉的观测,那眼神也异常明亮,像两簇在寒风中顽强燃烧的小小火苗,没有麻木,没有绝望,反而充满了某种好奇,警惕,以及一种近乎天真的、未被乱世彻底污染的清亮。
此刻,他正靠在一棵叶子快被剥光的老树下,手里紧紧攥着半块又冷又硬、黑乎乎的粟米馍馍。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狼吞虎咽,而是非常珍惜地、小口小口地啃咬着,每一次咀嚼都异常认真,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难以下咽的食物上,而是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观察着流民队伍,观察着远处的山势,观察着天空偶尔飞过的鸟群,眼神锐利得像一只在陌生环境中努力生存的小兽。
异常光点就盘踞在他的头顶,像一道极淡的、不断扭曲变幻的银色乱流,微弱却顽强地存在着。
微生嬿指尖的幽绿光芒本能地凝聚,一个刚穿越不久的异数。通常,这种程度的异常,一个恰到好处的意外就足够抹平——比如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或者一次流匪的劫掠。修正程序在她冰冷的意识里几乎要自动运行。
然而,就在那点幽绿即将弹出的刹那,那少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向微生嬿意念观测的方向!那眼神中的警惕瞬间提升到了顶点,如同受惊的幼鹿,却又带着一种野兽般的直觉。他当然看不到隐于时空之外的微生嬿,但他似乎本能地感觉到了某种“注视”。
微生嬿指尖的动作,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就是这一顿,让她捕捉到了少年眼神深处,除了警惕和求生欲之外,那抹被深深压抑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茫然与困惑。那是一种对自身处境、对这个残酷世界完全无法理解的、属于“外来者”的格格不入。
这种感觉有些熟悉。微生嬿冰冷沉寂的意识深处,某个被寒潭冰封了太久的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不是记忆,更像是一种遥远的、模糊的本能反应?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这样茫然地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边缘。
指尖凝聚的幽绿光芒,无声地散去了。她决定再观察一下。一个如此弱小、茫然,却又带着奇异求生意志的异数,似乎构不成太大的威胁?至少,暂时不值得浪费一次修正能量。天轨图景中,代表尤乌朝乱流的猩红依旧汹涌,这点微弱的银光,如同巨浪中的一点泡沫。
数日后。
神山外围,一处隐秘的山谷溪流边。这里是微生嬿偶尔会踏足的地方,远离尘嚣,也远离她洞窟中那永恒的死寂。她需要定期出来,采集一些特殊的草药,用以维持身体在漫长岁月中不至于彻底朽坏。当然,每次出行,都笼罩在厚重的紫色斗篷之下,脸上覆盖着那副狰狞的青铜面具。在凡人眼中,她只是一个行踪诡秘、令人望而生畏的“山中巫者”。
溪水潺潺,清冽甘甜。微生嬿蹲在水边一块青石上,用一只粗糙的木瓢舀水,清洗着刚采到的几株带着红色斑点的药草。玄色斗篷将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面具遮脸,只露出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眸,倒映着清澈的溪水。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灌木丛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伴随着极力压抑的喘息和衣物摩擦的声音。
微生嬿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神都未曾偏移半分。意念早已通过绿玉感知到了一切。是那个流民堆里的少年。他似乎摆脱了流民队伍,独自一人在这山中艰难跋涉,寻找出路或者食物。此刻的他,形容比几天前更加狼狈,脸上多了几道新添的擦伤,嘴唇干裂,那双清亮的眼睛也因为疲惫而布满了血丝,但眼神中的警惕和那点不屈的光芒,却丝毫未减。
他显然也发现了溪边的微生嬿。那诡异的、裹在紫色斗篷里、戴着狰狞青铜面具的身影,在寂静的山谷中显得格外突兀和骇人。少年猛地顿住脚步,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别着的一柄简陋的、用树枝削成的尖刺,眼神充满了戒备和惊疑不定。他显然把微生嬿当成了某种山中精怪或可怕的巫师。
两人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在溪流的哗啦声中,无声地对峙着。
山谷里只有风声、水声和少年粗重的呼吸声。
少年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干裂的喉咙发出咕噜一声轻响。他死死盯着那个纹丝不动、如同岩石般的紫色身影,似乎在衡量着危险程度和逃离的可能性。最终,极度的干渴和腹中火烧火燎的饥饿,似乎压倒了恐惧。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闪烁了几下,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评估对方的反应。
他慢慢、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了一步。见那紫色身影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如同死物,他的胆子似乎大了点。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刻意放得平缓、却依旧难掩少年青涩沙哑的嗓音,小心翼翼地开口:
“前…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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