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小小孩
从妈妈肚里滑出来
脑袋空空呀不记事
张开嘴来直乱说
咿呀,咿呀
小心那针尖,小心那刀斧
咿呀,咿呀
小心那尖刺,小心那红色
呀咿,呀咿
好一个胆子小如鼠
咿呀,咿呀
雨变成了刀子,云变成了斧
湖变成了红色,人变成了我
咿呀,咿呀
脑袋空空呀不记事
像一颗红苹果
所有的小孩都一样,塞莱斯特·劳伦特记事起便整日听着母亲在她耳边哼唱这首童谣。
她认真到有些一板一眼,一个个的单字简直要钻碎她的耳膜,牢牢地镶在大脑表面的那些沟沟回回上。直到爱洛伊丝阿姨怀上小露西娅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即便是仍在腹中的胎儿,也是要每天听着这样一首童谣的。那时爱洛伊丝阿姨嫁给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不过半年,便有声音说她那肚子大得不正常。她想起可怜的小露西娅,可怜的孩子,一生下来两只眼睛便什么都看不到。
母亲在塞莱斯特耳边唱这首童谣时,她必须要保持安静,保持安静的意思是不能说话,也不能有任何动作,于是她只能低头盯着书页上一个小小的字母,她不敢去看正唱着这首歌的母亲,就把书上的“?”想象成现在的母亲,就连它旁边的那个字母都不敢看,哪怕视野的转动也会被母亲捕捉到。慢慢地每当她听到这首歌,总要在四周迅速扫视一圈,只有找到字母“?”,她才能心安理得地继续听下去。小露西娅出生后,塞莱斯特总要想,她连小小的字母“?”都看不到,漆黑一片的世界里永远只有那首童谣鬼魂一般回荡着,这样的小露西娅,塞莱斯特甚至不忍心说她是可怜的。
妮妮安娜·棘珀娜·德·拉罗什跟小露西娅完全不一样,作为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的第一个女儿,妮妮安娜独特得不像任何一个人。她似乎比任何人都要懂得当一个小孩的好处,要么说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是一等一的有钱人,妮妮安娜利用这个身份赚到的好处已经远远超过一个小孩。妮妮安娜比塞莱斯特大一点,她出生在二月,塞莱斯特则是十一月的生日,她们两个就像两只小兽,分别站在十二个月的两端守护着剩下的八个月和两个月。妮妮安娜的妈妈从来不跟她唱这首童谣,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会要求家庭教师给她唱,而她总要扯着嗓子模仿听过的花式女高音,蹩脚的转音叫老师眉头一紧,有时候她干脆就是在尖叫,塞莱斯特知道那是她极度烦躁的时候。
塞莱斯特想不起来她是什么时候,怎样认识的妮妮安娜,她习惯了拿着根画笔在自己身边来回晃荡的妮妮安娜。塞莱斯特喜欢看书,父亲在她出生前就请木匠打了一整面的书墙,从图画册到小说集,整整齐齐地摆在上面。一个人的时候她时常抬头看着这面巨大的书墙,高矮胖瘦的书脊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每一本书的名字,看久了就觉得那些文字都是她自己,趴在一格格的书柜上,把这些格子爬完她的生命就结束了似的。母亲每次外出时她总要缠着她带自己去书店,蚂蚁一样搬来一本又一本书,仔细包好书皮后把它们码在书架上,像是泥匠在拿着砖块砌墙,拿放的时候要小心书角小心地毯小心架子,这面通顶的书墙是她自己给自己建的围城。
妮妮安娜对这些书提不起任何兴趣,她喜欢画画,在众多颜色中唯独喜欢红色,她曾在自己睡梦中把一整瓶红墨水泼到自己床上,染红了她整床的白被单。“女佣看到我浑身都是红色的,”她说,“她吓坏了,把我拉起来一个劲地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你还记不记得我?’“妮妮安娜撇撇嘴,怪声怪气地说:”咿呀,咿呀,雨变成了刀子,云变成了斧。“塞莱斯特被她的腔调逗得咯咯直笑,记不清楚那天她们都说了什么,但她觉得妮妮安娜“咿呀咿呀”唱着童谣的样子跟那唱花式女高音的演员一模一样。
塞莱斯特从没有听过音乐剧,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母亲能给她最廉价而又最奢侈的东西叫做“默许”,默许她一次又一次外出时偷偷跑去书店,默许她用书一本又一本填补家里的书架,默许她在听童谣时看着手里的书本发呆。这种默许在她心里埋下了一颗野蛮的种子,母亲越是默不作声,她挑选的书就越是晦涩难懂,母亲越是在她耳边哼唱那首童谣,她便越是要用力地盯着泛黄纸张上的那个字母“?”。或许她看得太过用力了,书架的很多书直到现在她也没能搞懂,那些文字下的深意在她的凝视下一点点变得歪曲。然而她始终不敢开口告诉任何人,老师每两天会来拜访一次,滔滔不绝地给她讲寓言诗或童话故事,再不然就是教她拼写和阅读,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不管是面对老师还是母亲,她总感觉他们轻易就能看到自己衣服里穿着的衬裙是什么颜色的,她却还要尽力掩饰着什么。
但很默契的一点是,她和妮妮安娜都是彼此唯一的朋友。母亲每次看到她们两个在一起都要皱眉头的,但她还是喜欢和妮妮安娜呆在一起,随便做些什么事都好,只有和她在一起时她才能找到时间的主人。
每次都是妮妮安娜来家里找她,管事的会先让她在下面等上一等,接着女佣会敲响她的房门,这个时候的塞莱斯特一定要装成还没有起床梳洗的样子的,头发乱糟糟地铺洒在枕头上,眼睛迷蒙着翻动手中的书页,一旁的椅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她提前一晚准备好的衬裙,洋装,用来搭配的丝巾,饰品,鞋子。即便还没有人要把它们穿在身上,那丝巾也一定是叠得平整,最好看的一面露在外面;饰品是精心选择的,用在头上的要放在裙子领口上方,用在手上的要放在打开的裙摆两侧;鞋子被擦得锃亮,两只并排码在一起。
和她相比起来妮妮安娜要显得随便得多,妮妮安娜天生就是一头银白色的卷发,梳成两条马尾,懒洋洋地搭在肩膀,裙子外面总套着一件灰扑扑的围裙。她说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不喜欢她把颜料弄得满身都是,要自己的母亲给她找一件围裙之类的穿上。
“这是妈妈随手扔给我的,她忙活的时候总穿这一件。”即便这样,妮妮安娜的每一件衣服上也都或多或少沾上了红色的颜料,不管干什么她都喜欢穿白色的洋装,红色的颜料在上面格外显眼,塞莱斯特的母亲不止一次对她说过:“你不可以和身上总是红色的人在一起玩。”后来她们的确不在一起玩了,只不过每次塞莱斯特看到小露西娅那一头火红的长发,都总会想起妮妮安娜洋装上沾着的红色颜料。
和她平时毛毛躁躁的样子不一样,妮妮安娜的眼睛里沉着一种平静,塞莱斯特见过她许多夸张的表情,那双大大的眼睛好像不会随着脸上的表情变化一样。不管和谁说话,妮妮安娜都喜欢看着对方的眼睛,她眼睛的眼睛是一种平整的红,像是被熨烫了千百遍的红布料。尽管塞莱斯特和她认识了这么久,和她说话时她也不敢去看妮妮安娜的眼睛,总要把视线移到她的脸颊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妮妮安娜的脸就是这样一点点在她脑海里拼凑起来的,回想起来,她的眼睛像胶水,把她红润的面颊,小小的鼻头和面部的轮廓黏在一起,尽管后来她们很多年不见面,她也可以凭借这种方式,仅靠一双红色的眼睛就能拼出一个妮妮安娜供她来想念。
塞莱斯特不止一次想象过,妮妮安娜在楼下等自己的时候会做些什么,她会和家里的其他人,像是管事的,女仆,或者自己的母亲说话吗,可妮妮安娜向来是不喜欢和大人说话的,她自己的妈妈除外。每当有大人用那种哄骗小孩的语气同她说话时,她总要用比那夸张十倍的语气,说些幼稚至极的话搪塞回去,像是在哄一个比自己大了三十岁、四十岁的小孩,末了还要加上一句“我最喜欢圣德里尼路13号那家商店里的洋娃娃!”塞莱斯特知道她一点都不喜欢洋娃娃,她也知道洋娃娃这种东西也是一点配不上她的。除非,嗯,那洋娃娃的眼睛是用红宝石做的,身上穿的衣服用的是上好的绸缎,裙摆上缝着一颗颗小小的草莓色珠子,脖子上,手上都带着最好的工匠设计的珠宝,设计要足够华丽,通体的黄金上用掐丝珐琅做出最繁琐的花纹,连点缀用的都是碎钻,主石经过精细的切割后迸发出最灼人的火彩。就算这样也还不够,如果那娃娃会画画的话,或许妮妮安娜就更不喜欢了,她不喜欢和自己有相似之处的东西。
好吧,即便妮妮安娜根本不喜欢洋娃娃,她还是靠着这一句句话,从大人手中骗过了一个又一个洋娃娃,在塞莱斯特的想象当中,长大后的妮妮安娜可以凭借同样的一句话,从别人手中陆陆续续骗来脂粉,绸缎和珠宝。妮妮安娜会用这些东西做些什么呢,是把脂粉涂到画布上?还是在绸缎上画画?还是把珠宝敲开来装饰自己画好的画?
塞莱斯特想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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