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的小孩一样,妮妮安娜也是伴着这首童谣出生的。那场失忆来得太过盛大而突兀,许多事情连同数不清的玫瑰一起被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埋葬在花园里。那之后花园便被永远地锁了起来,甚至阿丽拉还没来得及把里面的玫瑰清扫干净。从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那里偷走花园的钥匙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与他争论过一次后她便彻底放弃了。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很嫌恶现在这个妮妮安娜似的,每次她和阿丽拉一起来找他,总是自己一个人呆在书房里,无论她说什么都不肯出来见她,她牵着阿丽拉的手站在书房门外,里面的唱片声好像越来越大了。其实她来找他,却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数着门上的方格格发呆,心里没由来生出一股烦躁,朝着门里面大喊:“你真的是我的爸爸吗?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你?”阿丽拉连忙上来捂住她的嘴,生怕她再说出来更加无礼的话来,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阿丽拉拉着离开了。
阿丽拉有些头疼地看着这个满脸不服的小孩:“你以后千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先生一定要在背后说你简直是疯了。”妮妮安娜甩开她的手:“那天他找到我的时候就已经这样说过了,说我变成了一个疯子。”总觉得和一个小孩子讨论这些事多半有些残酷,阿丽拉岔开了话题:“不要去讲那些了,我们去旁边玩,好不好?你不是说过想在花园里种东西吗?”
妮妮安娜一个人躺在床上发呆,在获得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的允许后,她把自己原来的东西一一搬上了顶楼,阿丽拉的房间就在自己隔壁,是那间有窗户的房间。她看着躺在床上的兔子布偶,那天被她连同其他一些琐碎的东西搬上来,一股脑全丢在床铺上。阿丽拉坐在她旁边看着她一件件收着,每拿起一样东西她都要上下左右每个角度看上一遍。兔子布偶身上有两处开线,其中一个纽扣马上就要掉下来;图画册里多是一些幼稚的涂鸦,更没有纪录下什么难忘的场景;蜡笔盒子里红色的那根比其他的短了一截,还有几根已经从中间断开;黑乎乎一小块的橡皮,中间还插着几根断掉了的铅笔芯……阿丽拉眼疾手快地夺过她手里的东西,妮妮安娜躺在床上打滚:“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阿丽拉帮她把弄乱的东西一点点摆好:“这有什么办法,你以前又不会写字,不然这时候还能翻翻以前的日记。”“日记?那是什么?”“就是每天都要写的东西,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写下来可以帮助你记住它,记多久都没关系。”“就像画画一样?每天都要画的画?画很多张?”“嗯。”“那你教我写字吧,以后我每天都要写日记。”
教妮妮安娜写字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困难,阿丽拉想或许是她喜欢画画的缘故。与其说是写字,妮妮安娜更像在比着画一个个字母,反正她也不知道哪种是正确的写法,也不知道该怎样去纠正,索性一切都由着她来,阿丽拉只需要负责告诉她读法,用的教材是不知道从哪找到的旧报纸,上面的某些单词阿丽拉自己都念不出来,妮妮安娜不说什么,手指挪到下一个单词上。那本图画册很快就被一个个字母填满。写下第一篇日记时,她不过刚刚记住所有的字母。她告诉阿丽拉:“你帮我拼,我来写。”
“从花园里出来后,”“我知道记忆究竟有多重要,”“我找妈妈要来一个日记本,”“今天起我每天都要记日记。”阿丽拉一面拼,一面看着她抓着铅笔写下一个个字母。妮妮安娜记得还不是很熟练,所以她拼得很慢,就算这样妮妮安娜偶尔还是要在某个字母上停顿许久,右手死死地攥着六角铅笔,阿丽拉惊讶她才那么小,右手的中指就已经起了茧,写字明显和画画不一样,那一小块增厚的皮质很快就被铅笔的棱给压瘪了下去。不管停顿了多久,妮妮安娜都不肯去看之前抄下来的字母表,几乎执拗地压榨着自己的回忆。好不容易想起来怎样写,阿丽拉却忘记了刚才拼到了哪里,总要从头再拼上几遍。“我找妈妈要来一个日记本,”写到这里时她停了下来,阿丽拉以为她是忘了怎么拼写:“妈妈,m——a——m——a——”她摇了摇头:“你的名字应该怎么拼?”她没有告诉她,接过笔在那一个巨大的“妈妈”下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妮妮安娜接过本子凑上去看了好长时间:“你写得好小,我看不懂。”她以为她在说自己的字丑,有些生气地答道:“还嫌弃起我来了,快写快写。”总算写好了今天的日记,短短一句话居然写了整整两页。她把本子递到阿丽拉面前,让她帮自己检查。阿丽拉被她磨得已经没了耐心,瞥过去两眼便说没有问题。妮妮安娜正在往日记本的空白处画小人,阿丽拉随口说了句:“日记是不能让被人随便看的喔。”“嗯,”妮妮安娜点点头,“但这是我跟你一起写的,所以你看没有问题。”
阿丽拉感觉有些头疼,不知道以后还要这样陪着她写多少天的日记。
妮妮安娜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阿丽拉了,听别人说阿丽拉是被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叫过去准备婚礼的事。总听到有人在她身后议论着什么,她仍旧和以前一样,整日呆在自己的房间里,除了画画就是对着旧报纸学习拼写和阅读,原先画室里的东西也被她搬了过来,不知不觉堆满了房间。黑色墨水负责抄写词汇,红色墨水用来批改,这是阿丽拉教给她的。这天错得格外多,她看着拼写本上一个个被红色圈起来的单词,指甲在其中一个单词下方掐出一小条横线。她看着摆在桌子上的红色墨水瓶,心想他们婚礼上一定是会有红玫瑰的——就像圣诞老人要穿着红色的衣服一样天经地义——天经地义的意思是不需要意义。她想起在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会客室里见到的那幅画,那幅画的名字叫什么?好像是“母亲和玫瑰”,想不起来什么时候画过那幅画,也不认识画里的那个女人。既然是自己画的,画名又叫“母亲和玫瑰”,那画里的一定是阿丽拉才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那两个身影重合起来。就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要那样斩钉截铁地把阿丽拉认成自己的母亲,好像溺水在空气里,于是拉起了旁边的一个人来救自己——可是谁会在空气里溺水呢,就连她自己也不信。唯独阿丽拉抓住了那只来回扑腾的手。忍不住开始呛咳,嘴里一片诡异的甜味,红墨水从她鼻孔和口腔里喷出,弄脏了她的白裙子,沾满了整个拼写本,桌面像是谋杀现场,没有人的血会鲜红得像墨水。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手里的墨水瓶,忍不住拿起来又往嘴里灌了几口,嘴巴里顿时尝到一股天真的不谙世事的甜,大脑好像天然地对这种甜味有着某种抵抗一样,喝下去的瞬间又翻上来一阵恶心。她强忍着呕吐的感觉将瓶中剩下的墨水喝光,像一个被妈妈和医生鼓励着大口喝下汤药的小孩。手里的瓶子摔落在地板上,她感觉自己的肚子有些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皮,脑袋里却是空空的,什么都没回想起来。
从抽屉里翻出一面小小的镜子,拿湿毛巾来回擦拭着嘴角,她也分不清嘴角上究竟是红墨水还是被毛巾擦出来的痕迹。胡乱擦拭一通后她跑到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的书房前,不顾管家的阻拦推开了房门——阿丽拉和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在一起。
说不清楚她像一个出现正常世界的疯子还是夹杂在疯子里的正常人,房间里两个人诧异地看着她,眼神像是在说: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妮妮安娜感觉自己的手和脚都在颤抖,还是强迫着自己去看阿丽拉的眼睛,肚子好像变得更胀了,好像一张嘴就会吐出来红色的墨水。
“我打翻了墨水瓶。”一边说一边争分夺秒地去看他们脸上的表情,眼前的世界好像越来越模糊,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在讨论些什么,婚礼吗,以后我要去到什么地方吗。这样想着阿丽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自己面前,检查着自己被染红了一大块的衣服。“怎么这么不小心,换上一身新的衣服,一会我帮你把这身拿去洗,”阿丽拉转身看着坐在桌子前的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她最近在学习写字。”
妮妮安娜被阿丽拉推出了书房,书房门在她身后关起来的那一刻,两人说话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为什么要……”刚想去听后半句话,书房的门却已经关上了。
回到房间里躺在床上,她将自己的身体摆成一个“大”字,像是手脚都被绑在四个床角。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喝下去了什么东西,自己是不是要死了?很快她就感到困惑,明明她从来没有在报纸上看到过这个词,为什么它会就这样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她没办法理解这个突然出现并躺在自己身子底下的幽灵。死是什么意思,是像自己现在一样胀痛的肚子吗?还是像之前在花园里她弄伤了自己的脖子?好像都不是的,这个词和自己有着本然的对立。她努力调动着大脑去想象“死”背后的世界。天花板上似乎趴着一个人影,她眯起眼睛去看,才发现在那趴着的正是她自己,她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感受到自己的手脚在一点点变凉,很快浑身都动不了了。她只能一直盯着天花板上的那个身影,房间里的空气都变得沉重了,有丝丝的寒气从门缝游进了房间里,恍惚间看到好多人围在自己床边,阿丽拉,阿尔贝先生,一个看不清脸的女人和各种各样的人,统统沉默着看着躺在床上的自己。她读不懂这种沉默。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盖在了自己脸上,这种湿冷的感觉是有人在擦拭自己的身体。胸前衣服上的红墨水被一点点晕开,很快便淌满整张床。
她惊醒,天花板上的人影已经不见了踪影,试探着动了动手指,接着是四肢。她看向桌子上的钟表,现在已经是夜里两点钟,阿丽拉没有来找自己,而她就这样躺在床上睡着了,伸出冰凉的手指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肚子里那种胀胀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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