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京市浸在温吞的暑气里,机场大厅的冷气卷着来往人潮的喧闹,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让空气中弥漫着冷气也压不住的燥意。
国际到达出口处走出一个男人,即使刚刚从飞机上下来,也规规矩矩地打着领带,衬衫外面还套着一件极薄的灰色羊毛开衫,和周围短袖、短裤的人群对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人身量很高,长相也极为出挑,轮廓分明,五官却并不显锋利,眉眼温沉,垂眸和抬眼间,像蒙了层淡雾。
不似周围或四处张望或步履匆忙的行人,他眼神和脚步都平而稳的向前,周身带着一种十分沉静的气质,和机场行色匆匆的人群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一手推着行李箱,一手拎着一个深色帆布包。那包体积不小,在他手中却不显笨重。
刚绕过出口处的护栏,手中的帆布包忽然轻轻颤了一下。他脚步一顿,松开另一只握着行李箱的手,屈起食指第二关节,轻轻叩了叩帆布包侧面的气孔,低声说了句,“暮暮乖” 。
包内安静下来,他正要继续向前走,却被一个捧着玫瑰花的男生拦住了路。
男生二十出头的样子,行为有些莽撞,面上却也带着真诚的歉意。
他挠了挠头,有些局促地道: “您好,可以请问一下,您是从伦敦飞过来的吗?”
那男人并没有因为被忽然冒出的人拦住去路而不耐烦。
他停下脚步,极客气地冲对方点了点头,“是的,您是在等人吗?”
“对,在等我女朋友” 捧着花的男生笑了笑,似乎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也从伦敦回来,说落地会给我发消息,我怕错过……”
“她大概很快就会出来了。” 他声音低沉,神色温和,脸上始终带着礼貌的微笑,和人说话时会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捧着花的男生一脸感激地道了谢,那男人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看着男生怀里那束鲜艳欲滴的玫瑰花,花瓣上似乎还沾着未干的晨露。他的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却像透过花瓣,看到了的某段令人追怀的旧日时光。
安静了一会儿,大概有几秒钟的时间,他再次开口,声音却似乎比刚刚低了一些,他说: “希望你们很快见面。”
他一路走到机场的候车区,运气不错,今天排队的人不算多,很快就排到了他。
司机下来要帮他拿行李,他却并没有立刻把行李箱递过去,而是抬了抬手,将手中的帆布包拎高了一些,然后将拉链拉开了一个小口。
下一秒,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怯生生地探出来,似乎是被外面的环境吓到了,“喵”地叫了一声,便又将头缩了回去。
他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帆布包,然后十分礼貌地向司机询问:“介意吗?”
司机连忙摆手,“没事,没事,我帮您把行李箱放到后备箱。”
后面跟着排队的女生被猫叫声吸引,探了探头,好奇地看向男人手里的包。
一旁的同伴用手肘轻撞了她一下,压低声音,指了指前面的人,“好帅啊……”
那女生小心地瞥了一眼男人的侧脸,赞同地点了点头,跟着说:“还有钱。”
她抬手指了一下男人手里的那个帆布包。那包上还挂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圆桶状帆布袋,袋子上一个皮质的字母“H”隐约可见,女生指了指那个LOGO, “爱马仕的猫包。”
男人像是并没有听到他们的议论,待司机将行李箱放好后就上了车。
他将猫包在后座的另一边放好,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皮夹。
那皮夹应该是为了方便放进随身的口袋而特意挑选的款式,只有极薄的一层,皮质很好,但四角处却已经有了明显的磨损,一看就是用了很多年的旧物。
皮夹右边最外侧的卡位并没有放着卡片,看起来似乎是一张照片,但大半都被挡住了。
他抬起手轻缓地摩挲了一下照片露出来的边角。短暂的停顿之后,从后面的卡位抽出几张卡片和护照放在一起,准备单独收到另外的口袋里。
取出的几张卡片大多是一些在国内暂时用不到的英国银行卡、工作卡之类的,最上面的是一张英国帝国理工大学的Staff Card,证件照旁的两行小字印着:[ Hechen Jian, Department of Life Science]。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一眼简和沉,忍不住搭话道:“先生,您是从国外回来的吧?”
“是。” 他应了声,目光落在窗外——车已经开出机场,路边的树木郁郁葱葱,叶子被太阳晒得发亮,绿得晃眼。
“那怪不得。” 司机笑了笑,“咱们这儿现在已经快三十度了,您穿成这样,等会儿下了车,可有的热了。”
简和沉看着窗外的树影掠过,安静了好一会儿。
良久,他才低声开口,像自言自语:“我从没有在夏天来过这里。”
从机场到简和沉暂住的酒店,几乎要穿过半个城。过了早高峰的工作日并不堵车,车子行驶的很快,这个城市就这样在简和沉的眼前掠过。
他一只手透过猫包一侧的网纱窗,有规律地轻轻拍打,似在安抚。另一只手始终捏着那个旧皮夹,指腹反复蹭过皮夹的边缘,直到车子平稳地停在酒店门口,也没有再把它装回口袋。
简和沉下车后礼貌地同司机道了谢,又朝帮忙拿行李的礼宾人员点头致意之后,才径直朝酒店大堂走去。
酒店前台的眼光毒辣,一眼便认出眼前办理入住的客人品味不凡。
他衣着低调但不难看出面料考究。侧后方等候的礼宾工作人员手中推着的行李箱上绑着航空公司Priority的标识,连宠物旅行包都是价值不菲的牌子货。
可是......前台忍不住看了一眼简和沉手上的皮夹——这样讲究的客人,怎么会用一个如此老旧的皮夹?
职业素养让她压下好奇心,没有再过多的打量这个英俊得有些过分的先生,迅速办好了入住手续。
“谢谢。” 简和沉微笑点头,接过前台递过来的房卡和一份宠物入住指南,然后转身朝电梯走去。
他边走边顺势看了一眼手表。他和周如风约了下午两点在仁江医院碰面,所以需要尽快安顿好暮暮,然后将自己收拾妥当。
简和沉这次回来是应在美国读书时的好友周如风之邀,利用一年Sabbatical Leave(学术休假)的时间,到京市的仁江大学肿瘤研究所担任特别顾问,指导肿瘤基因治疗相关的基础研究工作。
他在英国的一个项目,同时也和仁江大学附属的仁江医院达成了临床试验的合作协议。邀请他回来的周如风,正是肿瘤研究所的核心学术组长之一,也是仁江医院肿瘤中心的主任。
简和沉到医院时周如风已经在医院的大门口等他。他身高腿长,西装笔挺,迎面走来实在出挑。
周如风轻易便看到了他,疾步迎上去,白大褂的衣角被风带得晃动,有些激动地喊了一声:“和沉!”
简和沉并未像周如风那样情绪激动,但平静的眼睛里也带上了真切的笑意,“如风,好久不见。”
周如风伸手揽过他的肩,用力拍了几下,“真是好久不见了,上次见你还是3年前悉尼的研讨会。”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简和沉,笑着打趣:“还是老样子,到哪里都忘不了你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大夏天穿成这样,也不嫌热。”
简和沉轻笑一声,“所以你要尽快请我进去了。”
“走走走!” 周如风大笑着揽着他向里走,“研究所的所长今天休假,所以先请你来医院,主要是见一下院长,主管行政的副院长和医务处主任也在,你的项目之后要在医院进行临床试验,少不了跟他们打交道。”
两人刚进到门诊大厅,左手边突然闪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孩子,猛地拍了一下周如风,“哥!”
周如风被她的动作惊得肩膀一颤,转头看到来人,蹙眉轻斥:“在医院好好走路,不要冒冒失失的。”
那女孩儿手里还举着手机正在通话,她冲周如风无所谓地哼了一声,接着冲着电话那头说道:“对,2楼心内科,210V,给一位姓何的女生就行。”
挂了电话,她转头看向简和沉,睛亮了亮,好奇地问:“这位是谁呀?长得好帅!”
“别没大没小。” 周如风无奈地拍了下她的头,介绍道:“这是英国来的简教授。来肿瘤研究所担任特别顾问。”
然后又指了指那女孩儿,“周言,我妹。”
“哦~简教授好!” 周言打了声招呼,却见简和沉一直低头看着她手的方向。
她抬起手里拿的东西,在简和沉眼前晃晃,“你是在看这个吗?这个水瓶设计的有趣吧?你看这个瓶盖,是可以拼接起来的,可惜我只有一瓶,要不然可以给你演示一下。”
简和沉似乎真的很感兴趣,看起来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很别致。可以请问一下是在哪里买的吗?”
周如风有些意外地侧头看了他一眼。
简和沉这人表面温和,可其实对除了学术研究之外的事情都十分冷淡,也从来不在意这些年轻人感兴趣的东西。
周言却没多想,有些遗憾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呢,这水不便宜,也不太好买,这瓶是我闺蜜刚刚拿给我的。”
“何暮来了?”周如风随口问了一句。
那一瞬,简和沉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收紧。心脏像被什么攥住,又骤然释放,撞得他耳际嗡鸣。
六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在离她这样近的地方,听到有人这样自然地提起她的名字。就像下一秒她就会从某一个地方走过来,出现在简和沉的面前。
那时他要和她说一句什么呢?好久不见,还是,我很想你。
简和沉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至少不要在见面之前就在她的朋友面前失态。
可随即,他听到周言说:“我刚刚去心内科病房看她…...”
“她怎么了?为什么在心内科病房?” 简和沉突然打断周言的话。他的尾音都因为过于急切的语气显得有些发紧。
周如风再一次奇怪地看向他。
简和沉是一个极有分寸感的人,向来不管闲事。况且,他那礼貌到让人发指的教养也不允许他在别人的交谈中插话,或者用这样急切的语气同旁人讲话。
周言似乎也被他忽然急促起来的语气吓了一跳,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你说小暮吗?她外婆心脏病住院。怎、怎么了吗?”周言不知道是不是刚刚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回答地有些小心翼翼。
简和沉轻呼出一口气,指尖的麻意缓慢地散去,语气又恢复了一贯的平缓,只是尾音还带着点没压下去的轻颤,“没什么。” 顿了顿,他又问,“她外婆……情况严重吗?”
“不算严重。” 周言摇摇头,“要做支架。只不过因为有高血压和糖尿病,术前要检查和监测调控的指标比较多,估计要多住几天医院了。”
简和沉点点头,没再说话。
周如风直觉他有些反常,可简和沉一向不喜欢别人多过问他的事,周如风便也没再多问什么。
周言还有工作,打了个招呼就匆匆去了门诊。
周如风拍了拍简和沉的手臂,“走吧,我们去行政楼。”
他一边带着简和沉向里走一边说,“行政楼在住院楼的后面,天气太热,咱们不从外面走了,直接从住院楼穿过去。 ”
听到“住院楼”三个字,简和沉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
从住院楼到行政楼的连廊在四层,周如风带着简和沉往电梯间的方向走。
沿途都是住院的病人、陪床的家属,还有捧着花篮的探望者,吵吵嚷嚷的脚步声、说话声、护士站的呼叫铃响混在一起,像一锅沸腾的水。
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一层一停,看得人心焦,好不容易等来了一部,却根本抢不过周围急匆匆的病人和家属。
简和沉将目光投向的楼梯间,正想开口建议周如风可以走楼梯上去,楼梯间的门却在此刻被推开了。
先是一只手——白皙、修长、手腕纤细。大概是觉得不太卫生,那只手并未握着门把手,而是只用指尖抵着门板,动作有些迟缓地推动有些沉重的消防门。
门被推开了一个只有一人宽的缝隙,紧接着里面走出了一位身材高挑,体型纤薄的女孩。
她穿着一件修身的黑色一字领针织短袖,领口贴在肩颈处,露出的锁骨不明显,却衬得脖颈又细又长;下身是一条丝质的黑白波点长裙,颈间戴着一条圆润饱满的珍珠项链,整个人显得内敛又精致。她脚上只穿了一双平底的黑色皮鞋,却仍然显得比周围的女士都高上一些。
她走出来之后转身欲往门诊大厅的方向走,不知怎么,已经迈出一步之后却停住了,收回脚步,站在原地,垂头看起了拿在手上的单据,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一身黑衣衬得她肤色雪白,清泠地站在周围吵嚷的人群中,像一捧料峭的春雪。
有人从她身边经过,不小心碰到她,似乎道了声抱歉。
那女生本无表情的脸,第一时间就挂上了温和的笑意,视线从手中的单据中抬起,下巴也随之轻轻扬起。对面的人比她矮些,她却没有再低头,只微垂下眼睛,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轻声说了一句:“没关系。”
她身形未动,下巴抬起的弧度也没有改变,笑容温和,语气轻柔,姿态却莫名透出几丝疏冷。
撞她的人显得更拘谨了些,连连又道了几声不好意思。
那女孩却没有再说什么,直到对面的人转身走出几步,才收起嘴角弯起的弧度。转身朝着相反方向走去了。
她走过电梯间的转角,慢慢地停下脚步,像是忽然有点站不稳一样,手紧紧撑住了走廊墙上的安全扶手,指节泛了白。接着,她轻而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简和沉只觉得心跳如擂鼓,血液冲上耳膜,周遭声响瞬间退远。
周如风似乎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见。目光死死锁在何暮身影消失的方向。
简和沉曾以为他需要在这座城市放慢脚步,仔细留意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七年未见,她应当变了许多。但认出何暮对简和沉来说竟像本能一样简单。
她确实变了很多,可对简和沉来说又好像哪里都没有变。
头发长长了,烫了微微弯曲的波浪,看起来成熟了一些,也瘦了很多,整个人薄薄的一片。
简和沉很想问问她是不是又节食减肥,何暮一定会骗她没有,但简和沉从来没有被她骗到过。
因为何暮有一双很大,很亮的眼睛,藏不住情绪,也藏不住谎话。
从简和沉第一次见何暮就知道,她的眼睛,会替她讲出她所有想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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