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份的伦敦还未褪去残存的凉意。尤其是临近夜晚,白日里被阳光驱散的寒意随着夜色一起渐渐涌上来。空气里未散的雨汽,也从砖缝里渗出来,绕着脚踝转,让何暮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冷颤。
她来时忘了穿外套,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礼服裙,站在酒店的露天庭院里接电话,不到半分钟,指尖就泛起了薄凉。
何暮左手举着手机贴在耳边,右手则拿着一杯刚刚过来的路上顺手买的苹果汁,一边听着听筒里妈妈老生常谈的关心,一边时不时用吸管喝一口果汁。
今天这里有一场华人酒会,她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这样的场合,只是此时开场不久,正是所有人都在热情高涨地交际的时候,她便想着至少躲过这一轮,晚些再进去。
陆续有价值不菲的名车从铁艺大门中开进庭院,放下衣着华丽的客人,再被司机或者代客泊车的门童开去私人停车场。
一位穿着Armani高定礼服裙的年轻女士从何暮身边经过,目光在她手中的塑料杯上停留片刻,眉头轻蹙。
这家酒店的庭院据说是19世纪的建筑,虽然经过重新修缮,但仍然保留着爱德华七世时的骨架和古朴但考究的设计风格。庭院入口的铁艺大门和内部石壁上的雕刻,都是技艺精湛的工匠手工铸造和打磨而成的。
一个插着吸管的塑外带杯,当然和这里格格不入。
但何暮却并没有因为对方称得上有些无理的目光感到尴尬或者羞恼。
她很从容地将吸管从唇边移开,抬眼对上那位女士的目光,礼貌甚至有些温和地朝对方笑了一下,然后似是不经意般晃了晃手中的杯子。
那里面还有未化的碎冰,随着杯子晃动传来清晰的冰块撞击声。
这下反而是那位穿着高定礼服的女士,一下子变得有些局促,嘴角扯了个生硬的笑,脚步有些快地向大堂内走去了。
何暮的手机震了一下,她和妈妈说了句稍等,便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是邀请何暮过来的那位学姐的微信,询问何暮到哪里了。
何暮叹了口气,知道差不多要进去了。她重新将听筒放回耳边,一边和妈妈解释有些事情,一边拿着果汁转身向里走。
原本站在门口的门童正在替住店客人搬运行李,手机里妈妈还在说早点回去之类的叮嘱,何暮自己腾不出手,刚要打断妈妈,就见从身后伸出一只手,随之传来一阵好闻的乌木香气。
那只手缓缓推开了奢华而厚重的玻璃门,骨节匀亭,手背随着用力现出淡青色的筋骨脉络,显得沉稳而有力。
那人手腕上戴着一支低调的IWC腕表,银色的表盘简约大气,没有复杂的纹路。衬衫袖口处也没有像大多数赴宴的男士一样带着华丽的袖扣,但只从落在眼前的那一截西装袖口的面料和剪裁,便看得出精致考究。
何暮下意识回头。
来人身量很高,何暮身高足有170,在穿了高跟鞋的情况下,对方仍然比她高了至少十多公分。在转头的一瞬间,他听到身后的人嗓音低沉地说了一声,“Please.”
她抬眼冲对方笑了一下,轻声回了一句,“Thank You.”
何暮有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大而明亮,认真地笑起来时,眼睛会微微地弯起,显得真诚又生动。
她笑着道过谢之后,便转身向大堂内走去,那位男士却似乎迟滞了一下,随后才抬步跟了进来。
终于成功挂断了手中的电话,何暮站在大堂左右望了望,刚刚帮她推门的那位男士在她停顿间已经走到了她前面。
正当她要转身向那人的相反方向走去时,便听到刚刚那个声音再度响起,“女士,Ball Room 在这边” ,很标准的中文。
何暮闻声回头,看到那人抬手指了指她手里的请柬。她这才知道对方应该也是来参加酒会的客人。
她感谢地笑了笑,再次道了声: “谢谢”。
男人率先向前走去。他似乎有意在给何暮带路,走到拐角处还回头看了一眼,似在确认,看到她跟在后面,便微微点头示意,然后继续向前。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进了同一部电梯,谁都没有再说话。
封闭的空间让刚刚那股乌木的香气更浓了,细闻还有一种干燥的清凉感,十分特别。这股味道充斥着何暮的鼻腔,她几乎闻不到自己身上的香水味。
何暮站在他略后面一点,忍不住借着位置的优势,仔细打量了一下站在前方的男人。
他穿着典型英式剪裁的双排扣枪驳领西装,肩线挺括,腰线流畅,衬得他庄重而舒展。深灰色的威尔士亲王格冲淡了一些凌厉和严肃,却带出了一种英式绅士独有的从容的秩序感。
与刚刚陆续抵达的那些要么搭配略显失仪,要么装扮用力过猛的男士比起来,何暮眼前人的穿着,看上去经典到有些老派,又得体到近乎完美。
Ball Room的楼层不高,电梯很快到了终点。门 “叮” 地一声开了,何暮却并没有立刻离开,她深吸了一口气,有点舍不得这股好闻的香味。
那男人却也没有先走,一手虚扶着电梯门,侧身而立。似乎是不想显出催促的意思,他的眼神并没有望向何暮,教养极好地目光微垂,安静等待。
何暮看着他,轻抿了一下嘴角,心里微微挑眉,Classical British.
“谢谢。” 她说着,先抬步走出电梯。出去前,目光飞快扫过那人刚刚拿出来的请柬。
[Invite : OWEN JIAN 简和沉
Date: 2nd June]
原来他叫简和沉。
何暮快走到宴会厅门口时,看到有一个同样西装革履的男士等在门口,离着还有几米远的时候,便抬手朝她身后的方向喊了一声,“Owen!”
她于是转头冲简和沉笑笑,点头别过。随后将手里的小包交给了门口的侍应生,便独自先进了会场。
迎接简和沉的人叫谢青,是简和沉在哈罗公学时的同学,父母都是帝国理工大学的教授。他算是这次酒会的组织者之一,负责接待学界的客人。
他先是熟稔地同简和沉握了握手,然后朝何暮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认识?”
简和沉摇头,“门口偶遇,恰巧坐同一部电梯上来。”
何暮已经找到了学姐,现下正凑在一起说话。
谢青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Vivian跟我说,今天要带个小学妹过来,估计就是她了,好像是叫….”谢青回想了一下道:“哦,何暮。”
“学生?”简和沉问。
“对,你这次不是和UCL和还有The Crick都有合作么,她就是UCL的学生。” 谢青像是想到什么,笑了一下,“Vivian说她这个学妹年纪小,人又长得漂亮,让我替她多照看一些,别被不靠谱的人打扰。” 他说着又转头看了何暮一眼,“果然漂亮”。
何暮身材高挑、纤薄,却并不显得孱弱,远看去有一种即纤细又匀亭的美感。
简和沉回想起刚刚与何暮短暂的近距离接触——女孩五官明净、轮廓柔和,不与人交谈时神色浅淡,会露出一种淡淡的疏冷感。一双眼睛圆润、清亮,脸颊白净而饱满,笑起来时眼睛和脸颊都会弯起漂亮的弧度。
简和沉第一次见到清冷与柔润如此和谐地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谢青还在看着何暮与Vivian的方向,耸耸肩说:“不过大概是不用我照顾了,我看这小姑娘倒是很沉稳。”
简和沉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她确实看起来有一种超出同龄人的从容。
他想起刚刚那个小姑娘穿着礼服拿着饮料,在大堂里找不到方向也不显得局促,听到他提示就得体的道谢,大方地跟着他走。
她的下巴始终微微抬起,背脊挺直又不紧绷,哪怕是作为学生,要赴一个满是年龄大她许多的成功人士的宴席,也显得从容又随意。
出电梯时她随手将饮料杯扔进门口的垃圾桶,然后在宴会厅门口姿态优雅地拿走了一杯香槟。
像一个久经历练的大人——如果简和沉没有注意到她在电梯里抬起脚尖,用鞋子的后跟轻磕地面时皱起的鼻子,和扔掉饮料杯前那声惋惜的轻叹。想到这里,简和沉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还是孩子气,还是个穿不惯高跟鞋,爱喝饮料的孩子。
谢青与简和沉寒暄之后便又匆忙转身投入了社交,他的身份算是这场宴会的半个主人,几乎每个人都需要多少照料一些。
简和沉却并不热衷这种交际场合,如果不是谢青极力邀请,他是不会来的。他有意不往会场的中心走,可本就抱着目的来参加酒会的人哪里会让他真的躲清闲。
他是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分子生物学系最年轻的副教授,又是全球顶尖研究所的核心研究员,研究方向是生命科学领域里最受关注的癌症治疗、做的是最前沿的基因治疗研究、参与的是最核心的项目,核心期刊上的论文一篇篇地发,最近又刚刚拿到了一个专利。真正是理论成果两手抓,名利双收,学术新贵。
在场不乏行业内的人和一些对医药投资感兴趣的商人,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冉冉升起的科研新星。
简和沉难以避免的喝了几杯酒,他来之前并未进食,空腹几杯酒下肚,胃部已经隐隐感到不适。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无人搭话的空档,他便径直找了个最角落的沙发,准备坐下休息一会儿。
刚坐下不久便听到后面传来一个轻缓的女声:“不好意思啊,我的手机和外套一起寄存了,可能加不了您的微信。”
是何暮的声音,讲话客气,语气真诚,拒绝干脆。
她说话有一种很独特的节奏,每个字的字尾会带出一个轻微的气音,让人有一种字音被极细微地拉长的错觉,但却并不拖沓,听起来有一种奇异的舒缓感。
简和沉本因为肠胃不适而微皱起眉头也不自觉地松开了,甚至忍不住勾起了嘴角——何暮在撒谎。
她今天穿的裙子设计很巧妙,腰线处收拢的极漂亮,下摆颇具支撑感的散开,紧挨着腰线下方的侧面藏着一个暗兜,因为撑起的裙摆和褶皱,即便装了东西也让旁人完全无法察觉。
刚刚简和沉亲眼见到她在进会场之前把手机装进了那个口袋。况且,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何暮根本没有穿外套。
真正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简和沉轻笑。
来参加酒会的人大多是为了结识些人脉资源,年轻人尤甚。这里的许多人可能只需要随手一个帮助,就能解决困扰他们许久的问题—— 一笔可观的投资,一个优质的项目或者一份体面的工作。
可何暮全程都安静地坐在这里,没人来就自己悠闲的喝没有酒精的Mocktail,有人来就拿起香槟寒暄几句,不是很难捱,就是有点无聊。
她百无聊赖地拨弄了一下胸前的珍珠吊坠。抬起头,便看到一个大概个子都不如自己高,体重却可能是自己两倍的男士径直朝这个方向走过来。
何暮试图用低下头不对视的方式躲过麻烦,可过了几秒钟还是听到一道有些油腻的男声在头顶响起:“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咱们喝一杯,留个联系方式?”
何暮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脸上挤出一点刻板的微笑,再次用那个毫不走心的理由婉拒:“不好意思,我的手机寄存了,不方便留联系方式。”
“那喝了这杯,我陪你去取?” 男人说着,还往前凑了凑,带来一股难闻的酒气。
何暮内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然后用尽量礼貌的语气,耐着性子道:“抱歉,我没带手包,取出来还要一直拿着,不太方便,就不取了。”
“没关系,先取出来,加个联系方式,我再陪你存回去,走吧——” 那人说着竟要来直接拉何暮的手。
就在这时,另一只手从旁探出,在那人碰到何暮之前,先一步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何暮下意识要挣脱,刚动了一下,就看到了那截熟悉的袖口,要挣脱的动作一下子就停住了。
是他!何暮回头,果然看到侧后方的简和沉。
他此时俯下身握着何暮放在膝盖上的手腕,何暮一转头,鼻尖几乎要碰到他胸口的领带。敞开的外套落在她的眼前,让何暮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被简和沉拢在怀里,那股带着干燥凉意的乌木香霎时更浓郁了。
简和沉另一手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下巴轻抬,示意了一下桌子上放着的香槟,语气熟稔地温声道:“怎么还喝上酒了?”
他说完抬眼看了看对面的男人,那人正是刚刚来找简和沉寒暄过的人之一,欧洲一家医药公司的高级项目经理,他的公司最近正在极力争取简和沉参与的一项专利合作。
此时简和沉却像不认识他一样,只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看着何暮,他刻意放低了些声音,显得更温柔,“新认识的朋友?” 他问。
何暮摇摇头,“不认识。”
简和沉闻言松开了何暮的手腕,直起身来,看向对面的人,另一只手仍旧搭在何暮椅背上,看起来是十足的维护姿态。
能在跨国企业中混到高管的人自然都是人精,当下便看出何暮和简和沉关系似乎不一般。
那中年男人脸上立刻便堆了笑,“这位小姐原来是简博士的朋友啊,我还以为她落单了,就想着过来招呼一下,既然二位是朋友,那我就不打扰了。”
他有些讨好地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我敬二位一杯,二位慢聊,慢聊。”
说罢一口喝完了手里的香槟,朝简和沉十分客气地欠了欠身,便转身匆匆离开了。
何暮见他走了,抬头看向简和沉,正欲道谢,却听他先低声道了句,“抱歉。”
她有些有些疑惑地轻笑了一下,“你给我解围,我还没向你道谢,你怎么先道起歉来啦?”
简和沉的目光落在何暮的手腕,略带歉意地说:“没经你允许,抱歉。”
何暮一下子笑开,又像在酒店门口时那样,微微弯起了眼。
然后简和沉听到她带着笑意的声音:“那你坐下,我们互相敬一杯吧。”
简和沉也轻轻弯了弯嘴角,转身想叫侍应生拿一杯香槟,却被何暮叫住:“先别拿酒,你先坐,等我一下。”
他看着何暮站起来,小跑着朝宴会厅门口处去,过不久便回来了,手上还拿着一瓶水。何暮将水递给他,“你用这个。”
简和沉微怔。
何暮笑着指了指他的胃,“我刚刚看到你用手按了一下胃,你是不是来之前没有吃饭,空腹喝酒了?” 她示意了一下简和沉手中的水瓶,“苏打水,喝了会好受些。”
简和沉看着手中的水,轻而缓地转动了一下瓶身,然后真切地笑起来。
他拧开了瓶盖,优雅抬起手臂,像拿着一杯真正的香槟一样,手腕微微向前一探,做出一个碰杯的姿势,“敬你。”
何暮便也端起桌上那杯还未喝完的Mocktail,笑着道:“敬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