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由于对酒精过于敏感,还是过于不敏感,何暮如果前一晚喝了酒,翌日反会醒得比平日更早。
第二天八点出头,何暮就朦朦胧胧睁开了眼。
卧室和客厅的窗帘都被仔细地拉好,屋子里仍旧还是一片昏暗。台灯被调到了最暗的亮度,床头柜上摆着一杯水,以及两个上下叠扣的瓶盖。
她略微怔愣了一下,才探手取过瓶盖,拇指轻轻地在上面摩挲了几下,然后略微一用力,将那两个叠在一起的瓶盖分开。
那相叠的瓶盖里面果然有一张折起来的留言条,纸张的边缘还能看出撕开的痕迹,但撕口平整至极,上面的字迹遒劲、工整。
简和沉幼时曾跟随母亲聘请的中文家教学习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书法,临摹的是欧阳询,严整中颇有一股峭壁求生的锋锐感。
[木木,醒来知会我。]
何暮仔细端详着那一行字,神色在昏暗的室内辨不分明。
昨晚她似醉非醉,并非不记得发生了什么——那个拥抱,那句轻的像叹息一样的低语,和最后模糊睡去之际,颊边将触未触的呼吸。
那个不是问题的问题,最后也得到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我们长久地分离,也长久地想念。至于其他,似乎也不必再追问。
人最重要的,是学会在何时保持沉默。因为语言会暴露你想掩藏的,也会埋没你想传递的。
她拿起床头连接在充电线上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点,发出了一条短信,继而起身走向浴室准备洗漱,却在看到镜子的下一秒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昨天那样的情况,简和沉竟还记得给她卸了妆。
他这个人实在奇妙,何暮时常感概于他对某些事物下意识展现出来的近乎漠然的冷感,也时常感叹于他在琐碎的日常中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极致包容的体贴。
大概十五分钟或者更短,何暮就听到了门铃声。
初秋的早晨已经有了明显的凉意。
今天不是工作日,简和沉并没有西装革履,而是穿了一件炭灰色的POLO领开襟羊毛衫和一条材质硬挺的黑色长裤,整个人显得闲适而温和。
他拎着准备好的早餐进门,带着一身清冽的晨气。
将早餐放到餐桌上,他转过身,看向何暮,眉梢微动,“抱歉,昨天擅自打开了你的冰箱。” —— 什么都没有。
何暮知道这是他的未竞之语。
她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我平时......不怎么在家里吃饭......”
“先吃饭吧。”简和沉无奈地笑笑,取出了保温盒里的三明治。
他的目光扫过咖啡机旁的一罐豆子,拿起罐子,朝何暮轻轻一晃,“不介意吧?”
何暮摇头,“我要满萃的。”
简和沉笑着点头,“我知道。”
何暮小口咬着三明治,视线落在简和沉煮咖啡的背影上,忽然开口问道:“你今天有安排吗?”
简和沉按压研磨手柄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然后在机器低沉的嗡鸣声中答道:“没有,听你的安排。”
何暮挑了挑眉梢,咽下口中的食物,“那你陪我去看个展览吧。”
她看着转过身正要开口说话的简和沉,预判似地用手指了指他的衣服,“不需要换衣服。” 她眨了眨眼:“展览是马赛尔·杜尚的反叛与自证。”
简和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失笑摇头。转回身,从咖啡机旁的另一个玻璃罐里取出了一包黄糖,倒了半包进萃取好的咖啡里,搅拌均匀,端给了何暮,“听你的。”
临出门之前,何暮在衣帽间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一件质地轻薄的深灰色短开衫,搭配同色系的廓形羊毛半裙和一双及膝的黑色皮靴。
换好衣服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又从首饰柜里拿出了一条珍珠项链。她抬手轻轻拂过围绕颈间的一圈莹润饱满的珍珠,对着镜子笑了笑,然后转身出去和坐在客厅沙发的简和沉说了一声,“走吧。”
简和沉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在她颈间那条珍珠项链上停留片刻,勾了勾唇角,含笑道:“嗯,走吧。”
去展馆的路上,何暮颇有兴味地跟简和沉介绍起这次的策展人,“她很有趣,有很多个不同的职业,并且每个职业之间都没什么联系。反叛与自证,大概是她的自我箴言。”
她笑了一下,像是在分享一件很有趣的事, “她是我在澳洲的同学,我们都是双学位的program。她的商科分数比我高,我的设计分数比她高,最后我做生意,她做了策展人。”
简和沉在等红灯间隙转头看向何暮。
车窗外阳光正好,她就坐在他的身边,笑着和他分享那段他未曾参与过的时光。
就在此刻,他骤然被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欣喜淹没,一时间眼中只剩下阳光,和她笑着的眼睛。
直到何暮在面前笑着晃手,他的耳畔才重新涌入其他的声音。
后车的喇叭声响亮而刺耳,何暮弯着眼睛指了指前面已经变绿的红灯,“走啦,想什么呢?”
展览的场馆在郊区的一处美术馆,是一幢占地面积不小的单层建筑,单从外观来看,就颇有设计感。虽说距离市区不近,但参观的人却并不少,门口排着一条很可观的长队。
何暮笑着耸耸肩,“没办法,策展人和被展览的人都是话题明星。” 说着,她从包里掏出了两张VIP门票,指了指另一侧空闲的小门,“我们走这里。”
步入馆内,何暮顺手从入口的导览台拿了两本导览手册递给简和沉。
那手册里除了展览布局和作品信息介绍之外别无它物,没有评论,也没有序言。
简和沉看着平面图上看似杂乱无章的布局,疑惑地皱了皱眉。
何暮看着他的表情,轻笑出声,“看不懂对不对?”
“暗藏玄机?”
何暮笑着摇头,“所见即所得。”
她点点导览册上策展人的名字,“她就这个风格。上学的时候,老师们最强调Human Centered Design,她从来不听。她只认可Self-Centered Design。比如策展,她只会考虑她想表达什么,从不会想别人想看什么。所以她的分数一向很低。”
何暮笑意更深,“不过她风格独特,个性鲜明,所以在年轻人中很有一批拥趸。” 她朝着场馆外面指了指,“这就是为什么,外面会有那么多人排队。”
简和沉了然,“反叛与自证。”
展览正式的入口位置,是一面导览墙,在左上角用雕刻的形式,刻着展览的名字,正中央刻着一行小字:[As you see, as you say…]
导览墙上的字体并不大,余下大片留白,仍旧没有任何评论性的序言。
简和沉看着那面大而空,却不失设计感的墙,“确实很别致。”
已经进入展览区,他刻意把声音放的很低。
何暮笑笑,同样压低声音道:“对于不可言说之物,必须保持沉默。”
简和沉颔首,目光转向她,“维特根斯坦,怪不得你和这位策展人能成为朋友。”
何暮忍不住笑出声,“你还记得我的毕业论文。”
“自然印象深刻。” 简和沉眼底掠过一丝促狭的笑意,“亲爱的小哲学家,虽然你对维特根斯坦和他的语言分析理论颇有研究,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至少六年前,你在英文语言实践领域,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何暮压抑着声音,笑得双肩微颤,“还要多谢简教授不吝修改。简教授放心,你没有忘记我的论文,我的论文也不会忘记你的。”
她顿了顿,抿唇似是随意地轻声道:“我也不会忘记你。”
简和沉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当然,美好的时光总是难忘的。”
“Oriana!”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压低声音的招呼。
“Hi, Everly.” 何暮转过头笑应,继而向简和沉介绍,“这位就是这次展览的策展人,温理。” 她接着指了指身边的简和沉,“简和沉,简教授。”
“初次见面,温小姐,幸会。”简和沉很客气地和温理握了握手。
“你好,简教授,很高兴见到您。Oriana大概和你讲过了,我的展览一向有些随心所欲。对观看的人不是很友好。” 温理笑着开了一个小玩笑,“您不介意的话,我来带您参观。”
温理是个一眼看过去,就显得很张扬的人。
她穿着时尚,妆容精致,容貌美艳明丽,神采飞扬,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节都能看出精心打理。然而她一旦开口说话,却有一种和外表截然相反的气质。她音色低缓,讲话的语速也有些慢,显得不疾不徐,倒是很符合她的名字。
“当然不,有劳温小姐。” 简和沉谦和地颔首。
温理做了个“请”的手势,落后简和沉半步,向展厅内部走去。
她的目光在二人的衣着上飞快地逡巡一圈,随即在简和沉看不见的地方,朝何暮递去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真没想到你会愿意带朋友来这个展览,我记得你对杜尚一向颇有微词。” 温理边走边和何暮闲聊。
何暮挑眉,“我也没想到你会办一场杜尚的展览,我记得你对他一向不置可否。”
温理摊手,“但我可以欣赏。”
“好吧,你向来包容”
温理笑了笑,转而看向对着简和沉,“简教授,您大概不知道,Oriana曾经对杜尚有一个非常风趣的定位。”
简和沉颇感兴趣地挑眉,“哦?是什么?”
“一个充满着流氓气息的骑士” 温理语带笑意。
简和沉低笑出声。
他几乎能够想象到何暮说这句话时的狡黠和灵动。
温理也含笑看向何暮,“我记得你说过,相比于一个充满流氓气息的骑士,你倒更情愿欣赏一个遵守绅士礼仪的恶棍,因为那至少足够体面。你今天愿意来看杜尚,怎么,是想法变了吗?”
何暮学着她刚刚的样子摊手,“我现在也只是,可以欣赏。”
“好吧。” 温理笑起来,“你是对的。喜欢与不喜欢,都不妨碍欣赏。”
他们说着已经走到了整个展厅的核心区域。
整个展览几乎所有的重头作品都摆放在这个空间。从他们站立的角度一眼望过去,所有的展品散落分布在各个方位、角落。初看之下毫无逻辑关联,空间布局也显得随心所欲,但仔细感受,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和谐感——即杂乱无章,又错落有致。
“艺术是最具包容性也最具排他性的东西。” 温理站在展厅中央,环视四周。
“近两个世纪内最伟大的艺术评论家之一贡布希里,最脍炙人口的名言是,‘没有艺术这回事,只有艺术家而已’。所以其实艺术是一种非常主观的东西,无论是对于它的创作者,还是鉴赏者来说都是这样。而它的包容性和排他性也正是来源于此。农夫和学者都可以欣赏艺术,也都可以指责对方不懂艺术。”
温理听人讲话时,会很认真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让人感觉是被认真倾听的。但与人讲话时,却会将视线放到远方,让人不感觉压迫,不自觉地放松精神,思绪也跟她讲的话走。她思维开阔,天马行空,旁征博引,语调却轻柔和缓,娓娓道来,是一个说服力很强的人。
她带着何暮和简和沉踱步到展厅东部的一片区域,“至今仍有许多自诩理智的人讨论艺术的意义。尤其是讨论杜尚这种充满争议的艺术家所创作的作品的意义。”
她边说边不置可否地摇头,“可意义来自于由无数个人建构的社会契约和道德共识,也就是在主观之上建立的客观。艺术的主观看似与这种表象的客观相悖,但正是这种主观揭示了一个理性主义者刻意忽视的道理—— 一切由人建构的,都可以由人摧毁。”
“比如,道德。”
温理指了指右手边一个由两款玻璃组成的装置作品,“那是杜尚的经典作品《大玻璃》,用铅箔、砂砾、颜料在上下两块玻璃上抽象地描绘了一个新娘和九个单身汉。并且通过机械化的形式,来表达追求、试图接近,但最终被阻隔的状态。而这幅作品还有一个更直白的名字,《新娘甚至被光棍们扒光衣服》。你可以说它粗俗,但你也可以说它表达**,甚至爱情。”
她接着走到展厅的西部,“又比如,传统。”
温理侧身指向墙上那幅被添了两撇胡须的《蒙娜丽莎》复制品,“它最初的基础载体,甚至只是杜尚在街边随意买的一张廉价的《蒙娜丽莎》明信片。”
最后,温理重新走回展厅中央,站在那个声名显赫的小便池面前,“也包括,艺术。”
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那个享誉世界也备受争议的艺术作品,“一件毫无价值的现成品,也是一件伟大的艺术作品。杜尚用它来摧毁艺术,又重构艺术。”
温理看向何暮和简和沉,“所以你们看,其实一切对于这些能够被摧毁的意义的探讨,都毫无意义”
她的目光短暂停留之后,又散漫地游弋向四周那些散落的展品,接着用那种不疾不徐的语调继续道:“本质是变化的,意义是流动,所以任何自诩理智的、对于既定框架的解释和盲从都是荒诞的。就像人生一样。”
她顿了顿,“人生和艺术一样,伟大又荒诞。冲动、**、情感,是理性主义者的原罪。但生命诞生于此,所以再深思熟虑的哲人和克己复礼的绅士都难以避免的,想要在某一刻冲破自己为自己套上的枷锁。去感受那种与生俱来的、难以抑制的美妙。世界上只有这两种东西能够带来这种反叛的美妙体验——艺术和爱情。”
温理的目光掠过简和沉,然后重新看向何暮,“你知道我想要说什么吗?Oriana.” 她注视着何暮,停顿片刻,“或者看了这些,你知道你想说什么吗?”
何暮的目光落在那件名为《泉》的作品上,轻声道:“极度理智的人恐惧艺术,也恐惧爱情,所以他们失去快乐,也失去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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