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见简和沉是什么时候?
六年前,何暮拖着行李箱离开简和沉家时,送她走的只有那盏开关坏掉的落地灯,和灯罩下发出的幽暗的光。
他们之间本就是一段从开始就注定了结局的关系。
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邂逅了一场计划之外的相遇,这诚然是一个浪漫的开始,可也终究会走向彼此心照不宣的终点。
他们乘坐在两辆目的地不同的火车上,短暂的经过同一段路,因而可以并肩走一程,可当分叉的路口如期而至,两辆列车终归会驶向不同的远方。
项目结束后,简和沉会回到美国,而何暮,毕业之后也有她想要去的地方。
何暮从小就比同龄人成熟许多。在可以为爱放弃一切的年纪,她清楚地明白爱情从不是人生的一切。
简和沉有他的事业和未竟的理想,何暮也有自己的规划和想要实现的目标。
她没想过为了简和沉放弃自己的规划。
因为她不想在未来的某一天,午夜梦回时想起夭折的梦想,因为遗憾而对曾经深爱的人产生怨怼。
人生不如意十之**,而如果这种不如意伴随着“原本可以”的遗憾,负面情绪就会在悔恨中疯狂生长。
她本科的毕业论文写的是存在主义,曾研读过萨特几乎所有的著作。她深切的认同萨特关于“自欺”的批判——人总是无可避免地通过“找借口”,来逃避自由与责任,否认自己曾经拥有选择权,然后将造成负面情绪和不符合预期结果的行为归咎于他人,从而陷入“自欺”。
何暮不想让简和沉成为那个“借口”。
“如果不是因为你” 这种话,她永远也不想给自己机会,对简和沉说出口。同样,她也无法承受听到简和沉说出这句话。
这或许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理智选择,又或许只是一场冠冕堂皇的逃避。
何暮没有答案。但她也不会否认,她曾无数次怀念那间房子、那盏灯、街角偶遇的猫和简和沉身上浅淡的香气。
大概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难以避免会对另一种求而不得的可能心存遗憾。
可她从未后悔,因为至少在每个有关与简和沉的梦里,他都笑得一如初见。
何暮做过太多这样的梦,以至于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已经可以平静而安然地面对遗憾与怀念。
可事实证明,对于在**处戛然而止的故事而言,时间是最好的遗忘药,却也是最烈性的发酵剂。那些掩盖在平静表层之下的情绪翻涌、膨胀,终于在某一个瞬间蓬勃而出,就像她此刻失控的心跳。
从前简和沉总是说她伶牙俐齿,可此刻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何暮不合时宜地想:或许真的应该多看一些言情小说。久别重逢的情侣虽不至于一定抱头痛哭,可至少应该能说出一些感人肺腑的情话。
可紧接着她又想:不对,他们已经不算情侣。没有说出口的再见也是分手。
那怎么办,应该说什么呢?
她的脑子清醒又混乱,一瞬间想了很多东西,又像是一片空白。在循着冲动喊出那个名字之后,只剩因为剧烈跑动而难以平复的喘息。
然后在始终难以平复的心跳声中,她听到简和沉说:“好久不见。”
何暮很久之前就觉得简和沉讲话有一种让人瞬间平静下来的力量。他嗓音低沉,声线平而稳,开口时会认真地注视着对面人的眼睛。
于是她在逐渐回落的心跳余韵里,同样看进简和沉的眼睛,轻声道:“好久不见。”
她其实很想问一句,这些年你过的好吗?
从前她总觉得这是一句实在俗套、也实在苍白的开场白。但此时此刻,她又是真切地想知道简和沉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她想问,又不知怎样开口。先离开的人似乎总是理亏,没有立场堂而皇之地说出这句问候。
何暮的外婆畏热,病房里空调开得有些低。她出来得急,身上还套着一件薄薄的针织衫。
她无意识地拽了拽针织衫的袖子,将堆在右边小臂处的袖子拉下又挽起,这是她有点紧张时的习惯性动作。她紧接着又去拽左边的袖子,却在布料接触到手背时控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简和沉皱起眉,看向何暮的手背,那里有一大片看上去像是烫伤的红肿。
剧烈的疼痛让何暮脑子清醒了一些,也转移了一些紧张。她刚要开口,简和沉却毫无预兆地上前一步,托起了何暮受伤的那只手,指腹避开红肿处,只虚虚地拢着她的手腕,“这是怎么了?”
何暮想要说的话被打断,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愣了片刻,才回道:“没事,刚刚被热水烫了一下。”
简和沉抬起头将视线从何暮的手上移到脸上。他皱着眉,神色难掩担忧。
何暮很熟悉这个表情。
她在外性格沉稳,但在熟悉的环境里却总是下意识地难掩孩子气。无论简和沉叮嘱过多少次小心慢行,还是会莽撞地在家里跑来跑去,因而总是会磕到这儿,碰到哪儿,三不五时就会在腿上或者胳膊上发现一个小伤口或者淤痕。那时简和沉就总是用这种表情看着她。
何暮一时有些恍惚,刚刚清醒过来的脑子又有些迷乱。
一时间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那只被烫伤的手上。被简和沉握住的位置,似乎比烫伤的位置还要灼热。她忍不住蜷了蜷手指,却像是握住了简和沉一样。
简和沉的眸色倏然变得有些低沉。
何暮正恍惚间,却感到从外套左侧的口袋传来一阵震动。
突如其来的动静让她回过神,她吸了一口气,然后将被烫伤的左手从简和沉手中抽出来,试图去拿放在口袋里的手机。
手接触到的口袋的一刹那,却再次被简和沉握住。
他小心避开了何暮烫伤的部位,低声道:“小心些。” 边说着边将她的手微微抬高,然后抬眼看向何暮,“不介意吧?”
他嘴上问着,动作却没有停顿,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径直从何暮左手边的口袋里拿出了一直在震动的手机。
简和沉显得十分有礼貌地别开视线,没有去看屏幕上的来电显示 —— 他提供了一个态度温和却不容拒绝的帮助,又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感。
多年不见,他的性格倒是丝毫未变。
大概是因为在短时间内第二次在阔别已久的人身上看到熟悉的影子 —— 那些她在睡梦中和回忆里描摹过无数次的影子,何暮奇异地放松下来了。
像是确认了什么,她甚至轻轻笑了一下,然后接过了简和沉手中的手机。
她没有回避简和沉,也没有再刻意抽回被简和沉握住的手,就保持着这个看起来有些怪异的姿势接通电话,“喂?妈。”
周围很安静,何暮妈妈的声音清晰的从听筒里传出来,“小暮啊,你到急诊了吗?医生给你检查了吗?”
“嗯,到了,不严重,正在处理。” 何暮神色平常,半点儿没有说瞎话的心虚。
简和沉在一旁挑了挑眉,何暮面不改色胡说八道的能力还是和之前一摸一样。
何暮妈妈的仍在追问,只是声音听起来缓和了一些,不再那么急切。
何暮又顺着搭了几句话,再三解释只是表皮烫伤,不碍事之后对面才像是彻底放下心来,不再追问伤势,却转而忍不住教训:“你说你这个孩子,做事儿毛手毛脚的。倒水就好好倒水,眼睛前后左右的乱瞟什么!那门外面有什么西洋景儿吗?你那么伸着脖子看,滚烫的水直往手背上倒!”
何暮忍不住抬眼看了看简和沉。
他神情微动,眼睛仍是直直地看着何暮。何暮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无奈地打断了对面喋喋不休的唠叨,“好了,妈妈,我下次注意。等我回去再说吧好不好,医生正在处理,别打扰人家了。”
“行行,我不说了。自己不知道注意,我多说几句你又觉得烦。行了,你先处理伤口吧。”
“好,我知道了,妈妈再见。”
何暮挂了电话,再次看向简和沉,她想解释一下手背的烫伤,简和沉却先一步开口,“走吧。”
“啊?”她有点没反应过来。
简和沉示意她的手,“去看看你‘正在处理’的伤口。”
“啊,我是不想我妈太唠叨….” 何暮有些底气不足的解释。
简和沉轻笑一声,没有说什么,握住何暮的手也没有松开,只转身牵着她向急诊的方向走去。
急诊值班的医生王涛和周言关系不错,何暮被周言带着去医院的员工食堂吃饭时见过几次,算是认识。
他看到何暮出现在急诊有些惊讶,“何暮?”
“王医生,今天是您值班啊,太巧了。”
“你这是怎么了?” 王医生问道。
何暮抬起左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倒水的时候没注意,被烫了一下。”
王涛仔细看了看,“起水泡了,不过不严重。水泡不大,我给你抹点药膏,简单的包扎一下,再开点药和敷料,之后一天一次自己换药就行。急诊白天人多,你过来一趟怪麻烦的。”
何暮点头,“行,谢谢王医生。”
这位王医生是个热心人,话也多。一边替何暮处理伤口,一边不停地闲聊,语气带着点调侃,“我今天下午来医院的时候碰到李医生了,听说今天他也值班,他人呢?怎么没陪你一起来?”
王涛随和热情,在医院里跟谁都能说得上几句话,之前和心内科的人闲聊,大概知道李鹏展似乎正追求他们科室的一位患者家属。加上之前在食堂碰到何暮时,正看到李鹏展大献殷勤,自然能联想到大家口中那位患者家属是谁。
他快人快语,说话随意惯了,也不觉得这么问有什么不妥。况且李鹏展在年轻一辈的医生中也算得器重,称得上是前途光明。听说家庭条件也不错,本地人,有房有车,人长的也算精神。
在王涛的眼里,何暮点头答应只是早晚的事,所以也并不觉得这样问有什么冒犯何暮的地方。
何暮为人表面功夫向来做的很足,再不满脸上也带着三分笑。此时却狠狠皱了一下眉,语气也变得冷淡,“我和李医生并不熟。”
她语气转变太大,王涛忍不住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一眼,却见她面色不虞。
之前几次见面,甚至包括方才进门时,何暮一直表现得十分温柔随和,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直接地感受到何暮表达出负面情绪。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然后像是猛然反应过来什么,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简和沉,试探着问:“这位是?”
这位是?
何暮也不知道要怎么样回答这个问题。她忽然发现,她似乎无法定义简和沉。
恋人?现在肯定不是。朋友?似乎也谈不上。
那还能是什么呢?
她和简和沉认识得那样突然。他们没有任何前置关联就进入到了一段亲密关系。他们不是同学,同事,师生,医患......在那层情感维系之外,他们没有任何社会关系的连结。
她忽然想,怪不得。
怪不得他们能那样干脆地分离,怪不得他们能那么轻易地彼此杳无音信。爱情这种东西竟如此单薄,单薄到在失去这层外壳之后,她竟不知怎样体面地介绍简和沉。
简和沉却没有让沉默持续太久。
他像是没有注意到王涛的问题,也没有感受到何暮的沉默,只语气如常地问:“医生,她的手还有什么其他需要注意的问题吗?”
王涛本就因何暮的沉默感到有些尴尬,此刻连忙配和地转移了话题,手脚麻利地在涂好药膏的伤口上贴上敷料,连声道:“没有了,没有了。这就包扎好了,回去按时换药,不要沾水就行。”
何暮点头,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也没说什么话,起身率先走出了诊室。
“诶,取药单……” 王涛有些不知所措地拿起桌上刚开出的取药单,可还没来的及说完,门口已经看不见何暮的背影了。
倒是简和沉,颔首礼貌道了一声:“多谢”,接过了那张取药单,转身跟上了何暮。
何暮走得很快,她不可抑制地有一些生气。
她很少有这样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大概是因为她与简和沉之间那来之不易,珍贵非常的和谐气氛,竟被一句话轻易地打破了。
可这应该归咎于谁呢?是口无遮拦的王涛?不知分寸的李鹏展?还是刚刚无法开口的自己?
其实又或许这场难以压制的怒气,只是因为她忽然发现,她竟然连生气的立场都没有。
毕竟是她亲手从外面合上了那扇栋房子的门。
她曾经如获至宝般收在衣服最内侧口袋的那串钥匙,最终被她轻轻地放在了玄关的木头柜子上。那盏落地灯在一片黑暗中固执地发出幽幽微光。光像浸了水的棉线,昏昏地缠在行李箱轮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像她萦绕不去的那点留恋。
“暮暮。”在越来越快的脚步中,她听到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何暮刹那间停下了。
简和沉从身后走过来,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
片刻后语气更低沉,也更轻柔地又唤了一声:“暮暮。”
何暮真的很喜欢看简和沉的眼睛。
无论何时都沉静,无论何时都深刻。无论何时都古井无波,无论何时都含情脉脉。
注视着那双眼睛她会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只剩鼓动的心跳声。
只剩心跳声很好,何暮想。周而复始的心动,让单薄的爱意在毫无支点的空间和时间里如影随形。
单薄也好,没有忘记就好。
何暮就在这阵心跳中,平静下来,安静地看着简和沉的眼睛。
从前与简和沉在一起时,何暮也曾像这样,不可抑制地长久望着他的眼睛。看的时间久了,简和沉会忽然笑起来。
何暮问他笑什么,简和沉便用那双让何暮沉迷的眼睛看向她,然后笑着说:“你在跟我告白。”
何暮深感冤枉,“我明明什么话都没说!”
“你的眼睛在说话。” 简和沉仍旧笑眯眯地说。
何暮歪歪头,“你总是说能看懂我的眼睛,可我从来看不懂你的。”
简和沉也故意学着何暮的样子笑着歪头,“我的眼睛是镜子。”
在彻底离开那间公寓之前,何暮没有见到简和沉,没有看着他的眼睛说出一句再见,自然也就没有机会再看一看那面镜子里映出的话。
她在玄关柜子上,那堆被她幼稚地堆叠在一起的瓶盖中藏了最后一张字条。她其实无数次想过,简和沉到底有没有看到那张字条。
或许有,或许没有,此刻何暮觉得这个答案似乎不再重要了。因为她又再一次看向了简和沉的眼睛。
简和沉说过,她所有想说的话,都会藏在眼睛里:
“While the sands o’ life shall run.(只要我一息尚存)”
我仍然爱你,
我虽已离去,
我的爱人啊,
只要我一息尚存。
何暮不想再问他有没有看到过这张字条,她只想问:你的眼睛,还是镜子吗?
“While the sands o’ life shall run.(翻译为:只要我一息尚存)” 引用自苏格兰诗人罗伯特·彭斯 (Robert Burns) 的诗歌《我的爱是红红的玫瑰(A Red Red Rose)》。Robert 是著名的苏格兰农民诗人,包括A Red Red Rose 在内地绝大多数著作都是用苏格兰方言写就的,所以原文并不是现代通用英语。
何暮留下的这句诗的上下文为:
And I will luve thee still, my dear,
我会永远爱你,亲爱的,
While the sands o‘ life shall run.
只要我一息尚存。
And fare thee weel, my only luve!
再见吧,我唯一的爱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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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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