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言去的商场和何暮公司所在的写字楼归属同一个物业,整个商圈几幢建筑之间都是连通的。
里面错综复杂,商铺分布星罗棋布,大品牌有临街的门店,入口标识醒目,但若想找一家混迹其中、并不起眼的小众品牌,不熟悉布局的人很容易像进了迷宫的一样。
何暮见到周言时,她还在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
周言见到何暮简直像见到救星一样,隔着十来米远就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连珠炮一样抱怨:“小暮,你终于来了!这个商场里面也太乱了,这么半天,我愣是连那个牌子的店门朝哪边儿开都没找到。刚刚看到一个问询台,人家说让我直走左转再左转,我走了半天,越走越不对,抬头一看,又回来了,跟鬼打墙一样!”
何暮见周言额头上甚至冒了细汗,就知道她刚刚一定没在这儿少绕,忍不住抖着肩膀笑起来,“你在这儿在绕10圈也找不到,那牌子压根儿不在这栋楼。”
周言脸上立刻出现一副要撅过去的表情。
何暮笑得更厉害,“跟我走吧,我们要先到B座写字楼。那家店在B座和A座之间的连廊边上。”
“真是的!好好一家店怎么开在那么个刁钻难找的地方,怪不得我听都没听过。”周言忍不住翻了个很不优雅的白眼。
何暮一边引路一边解释:“这个品牌主打高端定制西装,单价高,客群固定集中,不需要开在商铺密集区。”
“好吧好吧,怪不得我不认识。” 周言说着,忽然拽住了何暮,“等会儿。”
何暮一脸莫名其妙看向她,“怎么了?”
周言满脸疑惑道:“我都没跟你说是哪个牌子,你要带着我去哪儿啊?”
何暮张了张嘴,左手无意识地把外套右边的袖子从下向上推到了小臂处又松开手,略微有些不自然道:“卖全手工制作的领带,而且全市只有这家商场有的品牌就那一个嘛。”
她越说底气越足,最后索性摆出一副我猜的一定没错的表情,清了清嗓子,看起来颇为成竹在胸地说:“TURNBULL & ASSER, 我猜的没错吧?”
周言立刻惊讶起来,“还真是!你真神了。”
何暮笑着岔开话题,脚步快了些,“快走吧,别耽误时间。”
直到走到店门口,周言还在感叹何暮聪明,何暮有些心虚地捋了捋头发,抢先对门口接待的店员道:“你好,我们看一下领带。”
她轻拽了一下周言,打断了她喋喋不休,语气夸张的感慨。
店员将他们带到店铺中间一个足有四五米长的桌式展柜旁,打开展柜侧面上下两层大得有些夸张的陈列抽屉,一排排正方形的木格子里面摆放着至少100条花色各异的领带。
周言完全不懂这些,看得几乎眼晕,正想告诉店员随便拿一条黑色或者藏蓝素色的就行,却看何暮在一堆花花绿绿的领带中,指着左上角一条,轻声道:“就这条吧。”
周言有点意外地转头看了一眼何暮。
她的语气和态度都太自然,自然到不像是陪着周言来买东西,而是像她自己来买东西。
那条领带由海军蓝色打底,上面密集而整齐得排布着一排排橘色和米白色相间的小型几何图案,整体显得很规整又不乏味。
确实很好看,也很有英国人那种即规矩又闷骚的味道。但是……
周言看着店员把那条领带从抽屉里拿出来,展开向何暮展示确认,忍不住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何暮,小声道:“我哥那朋友是个古板的大教授,估计不会喜欢这种样子的。”
周言只见过简和沉一次,虽然没说上几句话,但心里却已经暗自给简和沉做了一个人物画像,并对此深信不疑 —— 脾气不错但不好说话,礼貌严肃、认真古板、不好接近。
总之无论如何看起来都不像是喜欢这种颇有设计感的领带的人。
何暮也压低声音回她,“你相信我的眼光。”
何暮研究生修的是双学位,其中一个学位就是设计,审美这方面周言一向是相信她的,只是……
“他那朋友看起来可不太好说话,要是买错了,我哥不给我报销怎么办?”周言还是觉得有点忐忑。
何暮边示意店员结账,边拿出卡包,“那我给你报销。”
周言本就带点开玩笑的意思,当然不可能让何暮付钱,连忙说不用,却见何暮从卡包里抽出一张商场的购物卡,在她眼前晃了晃,“别人送的购物卡,不用白不用。”
周言想了想,随即不再坚持,“那好吧,那到时候我跟我哥说是你付的钱,让我哥或者他朋友直接把钱给你。”
何暮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随意一笑,转开了话题。
从何暮公司附近到仁江大学距离确实不近,几乎要穿过半个京市。算上堵车时间,一路开过去要将近五十分钟。路上何暮有些无聊地摆弄着装领带的盒子,状似不经意地问周言,“你哥那位朋友,这次过来要在国内待多久?”
“听我哥说是一年。”
“只有一年……”何暮喃喃道。又是一年。
周言开着车,没注意到何暮的语气有什么不对,自顾自道:“能待一年已经是看在我哥面子上了。他是个特别厉害的专家,著作会被写在引用文献里的那种。手里的好项目估计多到数不清。本来我哥都没抱希望他能过来的,一开始只是想邀请他试试看,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
周言忽然想到什么,八卦起来,“诶,我跟你说哦,我哥这个朋友虽然看起来又严肃又古板,但是人巨帅无比。他来的第一天,我哥带着他在肿瘤中心转一圈儿,不到一下午,连我们检验科的护士都知道周主任带了一个帅的不行的顾问来医院参观。”
何暮忍不住在心里默默点了点头。
简和沉这个人,哪儿哪儿都好,但如果只能从他身上挑出一处最完美的,何暮觉得认可度最高的大概不是他的学术水平,而是他的皮囊。
毕竟科研有瓶颈,实验会失败,但简和沉的脸确实称得上一句所到之处,交口称赞,迄今为止,未尝败绩。
周言停了片刻又接着说,“我们科的韩逸,你记得吧?上次在食堂碰过的那个男医生。”
何暮点头,“记得。”
“他不知道从哪儿找到了我哥朋友的证件照,现在整天捧着和护士们一起犯花痴。”
“他这么…..”何暮思索了半天,有点惊讶又不失赞许,“坦荡?”
周言笑了一下,“嗨,他几乎算是公开出柜了。他和我一样,没什么大志向,对升职啊,评职称啊什么的也没兴趣,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每天潇洒得要命。”
周言话锋一转,颇为感慨,“其实有些事,越藏着掖着,越显得见不得人,大家越议论。大大方方说出来,大家反而不觉得有什么。科里那些小姑娘们,还经常拿这事儿跟他开玩笑呢,他不用每天提心吊胆地怕人发现,反而更轻松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嘛。”
何暮笑着摇了摇头,“这是一回事儿吗?”
“怎么不是一回事儿?我的意思是,有什么事儿,有什么话,都要说出来。说出来才知道结果是好是坏。你就是什么事儿都不说,你这样就很不好。”
何暮看了周言一眼,“你可真能发散啊,又扯到我身上来了。”
周言嘿嘿一笑,得意洋洋,“我没念过哲学,也是哲学家。你总是想的太多,反而不如我呢。”
何暮说不过她,也跟不上她跳来跳去的话题,只好无奈地附和:“是是,你最厉害。”
“既然我这么厉害,那你跟我说说,你和那个李医生,怎么样了?”
何暮没好气的看她一眼,“绕来绕去,说到最后还是想听八卦!”
“哎呀,说说嘛,听我哥说这段时间你外婆住院,他一直往心内科跑,而且上次咱们医院碰到,我看你对他态度还不错。”
何暮的手指有规律地在装着领带的包装盒上轻轻敲打,神色平常,语气听不出起伏,“我和他没什么,只是我妈妈和他妈妈工作上有些往来,维持表面客气而已。”
周言耸耸肩,“好吧,你对谁都是这样,表面客气。”
何暮和周言担心路上堵车,出来的早,结果一路畅通,到仁江大学时才堪堪两点。周言想了想,“要不你先跟我去给我哥他们送领带吧?如果大教授真不喜欢,我也好说是你挑的呀。”
何暮像是忽然来了兴致,“我们打赌,我赌他一定喜欢。输了的人请吃客,去红房子,怎么样?”
红房子是京市十分著名的一家西餐厅,环境和菜品口味都极好。餐厅外表是一栋颇具英式乡村建筑风格的红砖房,因为店名是一串长且难读的英文,所以大家一般叫它红房子。
周言答应的信心满满,“那你输定了,我至少还见过他一次。”
周言爱玩爱闹,大概是因为赌约的激励,走路都快了几分。
临近肿瘤研究所,正巧看到简和沉和周如风两个人站在大门口和一位个子高高的年轻人讲话。
那年轻人说话时手舞足蹈,神采飞扬,看起来开朗又健谈。
他身高和简和沉相仿,穿着打扮十分时尚,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件没有牌子的单品,打眼一看几乎以为是哪个选秀明星从电视上走出来了。
周言一路小跑,远远便喊了声,“哥!”
周如风闻声转头,看到周言显得很惊讶,“你怎么来了?” 又看向一旁的何暮,“还有何暮,怎么也一起来了?”
周言一脸莫名其妙,“不是你让我去买领带给你送过来吗??”
周如风像才反应过来一样,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忘了告诉你了,和沉让他朋友送过来了。我还想着告诉你不用来了,忙起来忘了。”
“什么??”周言声音陡然拔高,“你知道那个商场离咱们家有多远吗,你知道那个商场离这里有多远吗??”
周如风连忙拍拍她的背安抚,“好了好了,是哥不对,哥错了,给你发红包,发大红包。”
大概是红包起了作用,也顾及有外人在,周言虽仍一脸赌气,却没再说什么。
周如风转向何暮,“抱歉啊何暮,害你也陪小言白跑一趟。”
何暮笑着摇头,“没事,我本来就在仁江大学约了人,顺路和周言一起过来的。”
旁边的周言等周如风讲完话,没好气地把领带盒塞进他怀里,“拿着吧!买都买了。”
周如风无奈接过,忽然想到什么,又看向何暮,“哎呀不好意思,让小言一打岔,都忘记给你介绍了。”
他转身抬手朝简和沉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这位是我们肿瘤中心的特别顾问,简和沉,简教授。” 紧接着又指了指简和沉身边的年轻人,“这位是简教授的朋友,任何,也是刚刚从英国回来的。”
然后对简和沉和任何说:“这位是我妹妹的好朋友,何暮。也是年少有为,自己做了一个香水品牌,叫Deep Gloam,在年轻人当中火的很。”
任何率先朝何暮伸出手,热情道:“Hello, Hello, 咱俩有缘,你姓何,我妈也姓何,咱们四舍五入一个姓啊。”
不知道他是怎么个四舍五入法,但倒是能看出他确实是个相当热情开朗的人,大概性格也颇为跳脱,估计跟周言很能玩儿到一起去。
何暮和任何握了握手,转而看向一旁的简和沉。
从何暮出现在这里开始,简和沉就一直在看她。
四目相对,何暮朝他笑了笑,伸出手,“你好,简教授。”
简和沉注视着何暮,抬起手,握住,“你好,何小姐。”
他没有立刻松手,或许两秒又或许三秒之后,何暮的眼神从对视中抽离,似有若无的扫过他空荡的领口,然后用比刚才更轻一些的声音说:“看看你的领带?”
周如风莫名觉得何暮和简和沉之间的气氛有些怪异,但又说不出什么。
周言神经大条,什么也没感觉到,听了何暮的话,又看她哥拿着领带盒神游天外一样一动不动,便上前一步,把刚塞到周如风手里的领带盒又拿过来,递给简和沉,“虽然简教授可能不大需要了,不过反正也买了,您收着吧。”
简和沉接过盒子,礼貌道谢,“多谢,实在抱歉,麻烦你了。”
周言刚刚跟她哥发脾气发得理直气壮,这时听简和沉这样说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赶忙摆摆手,“您别谢我了,领带的样式是小暮挑的,钱也是她付的,怎么也轮不到谢我呀。”
周如风立刻有些责备地瞪了周言一眼,意思是怎么能让何暮付钱。
周言回给他一个‘等会儿解释’的眼神,之后便没再看他。
周如风有些忐忑,他知道以何暮和周言的关系,不会计较这些,可简和沉是个十分重视礼仪分寸的人。他此前和何暮并不相识,现在平白无故让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欠了何暮一个人情,难保简和沉不会因为这个觉得不舒服。
他正想着等一下要怎样替周言跟简和沉道个歉,却见简和沉拿着包装盒,看着何暮道:“那就谢谢何小姐了。”
他神色莫明,但语气又丝毫没有什么不自在,甚至都没有再客套几句,就抬手准备打开包装盒。
周如风有些拿不准简和沉是否不开心了,然而让他惊讶的还在后面。
他看着简和沉打开的包装盒,忍不住惊讶道,“这跟你上午弄脏的那条领带一摸一样!”
“啊?真的假的啊?我还和小暮打赌,简教授会不喜欢这个风格的领带呢。”
周言有点惊异地看向何暮,她越发觉得何暮简直是神了。先是凭几句话就猜中了简和沉常用的品牌,然后又凭空选中了简和沉喜欢的领带。
任何好奇心强,也探过头来看,看清之后道:“确实比我拿过来的那条更合适。”
简和沉今天穿了一套藏蓝色无暗纹的平驳领西装,任何出门之前随手拿的是一条墨绿色斜纹的领带,从颜色上就不太适合。
何暮挑的领带底色和简和沉所穿的西装就刚好是同一个色系,上面颇有巧思的设计又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暗色西装的沉闷感,搭配在一起实在巧妙。
简和沉没有接话,也没有动作。视线落在那条领带上,却没有聚焦,像是在注视着领带,又像是透过领带再看别的什么。
何暮本科的时候课不多,大一闲暇时抱着玩儿的心态写过一篇小说。
一个偶然的机会,小说被一个出版社看中,在小范围内出版发行。自那之后,出版社每个月会支付给她一笔版权费,而何暮拿到的第一笔版权费,是用来给简和沉买了一条领带。
她大概自己悄悄练习了许久怎样打一个漂亮的温莎结,然后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上,在简和沉出门之前,她强撑着睡意,从床上爬起来,不太熟练但异常认真地给简和沉系上了那条领带。
仔细调整好打结的形状,她轻轻地在简和沉胸前拍了拍,然后踮起脚尖,在他的嘴角落下一个轻盈的吻,“西装是男士的徽章,领带是他爱人的名片。我可不想被那些无聊至极的黑的、蓝的、灰的布条代表。”
那本书销量只能算是差强人意,何暮每个月收到的版权费并不多,但刚好够买一条领带。于是自那之后简和沉每个月都会收到一条颜色、花色各有不同的领带。
作为回报,简和沉要陪她去买一杯奶茶。
那时国内的连锁奶茶品牌们还没有漂洋过海开到伦敦,China Town 附近的Chatime 每天都挤满了中国留学生,门口的队伍长到能越过隔壁的粤菜馆。
他们住的离中国城并不近,如果从出门开始算的话,为了喝上这杯奶茶,至少要花上三个小时。何暮说这才是真正的“Cha Time”。
后来在领带收到第12条时,何暮离开了英国。
周如风见简和沉半晌不语,忍不住叫了他两声,“和沉,和沉?怎么了?”
简和沉回过神来,视线却仍没有从那条领带上移开,再开口时声音有些轻,带着低沉的气音,“我只是没想到。”
“是啊,谁能想到竟然一模一样,这也真是太巧了!”周如风笑道。
简和沉低着头,没有人能看到他的眼睫甚至有些轻微的颤动。他微闭了闭眼,止住颤动的眼睑,然后轻轻地把那条领带从盒子里拿了出来。
我只是没想到,竟有这一天,还能再收到你送我的领带。
简和沉抬起头。
他站的地方正对着太阳,大概是因为日光的反射,他抬眼时镜片上似乎有晶亮的微光一闪而过。他看向何暮,笑了笑。
他说:“我请你喝杯奶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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