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暮背对着阳光,一片树荫刚好遮挡在她的头顶,她站在阴影里,仰头望向简和沉时却仍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睛,目光里带着些许迷茫。
她从未尝试否认过自己对简和沉的感情,但她也从来都不是一个固执的人。
合作伙伴称赞她心胸宽阔,亲密朋友评价她自由豁达。她对凡事从来都只有尽力,没有执念。即便对于简和沉,她虽然始终念念不忘,却也从未执着地一定想到得到些什么。
只是大概那句俗套的话,或许也确实蕴藏一些人生哲理,人在年少时不该遇到太过惊艳的人。
在分开后的许多年,何暮总是习惯性地将遇到的每一个追求者和简和沉对比,然后理所当然地承认他们都不如他。
后来她干脆放弃了这种比较,因为事实证明,这种比较除了浪费时间之外毫无意义。
她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对于简和沉无止境的思念,似乎没有痛苦、没有悔恨,也没有不甘。她像是天生缺少产生极端情绪的基因,就这样缓慢而平和地在这种习惯成自然的思念里达成自洽。
理智的成年人应当学会从容过好自己的人生。
然而她没有想到简和沉会再次出现。
猝不及防。
像她最初爱上他一样猝不及防。
再次见到简和沉时,那阵几乎要冲出胸膛的剧烈心跳像是一切重启的冲锋号角。
希望、期待、冲动像重获新生的枯木,争先恐后地要长出新的枝桠,要冲破理智的固封,要顶开掩埋情绪的土壤。
她努力克制着保持浅尝辄止的交流,却又难以克制地想要靠近。
冲动之所以是冲动,就是因为它并不是思考的产物。
何暮其实也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又能真的得到什么。
和曾经一样,一年偷来的时光吗?
清醒着沉沦,然后各自转身。
只不过上次先离开的是何暮,这次会是简和沉。
只是到那时她要怎么办呢?
再经历一次繁花凋落、草木枯败,然后平静而沉默地度过下一个六年,八年或者十年?
所以她无法定义自己和简和沉的关系,只能顺势装作初识,在人前说一句,你好,简教授。
她忽然想问问简和沉是怎样想的。
她曾经从未问过,但周言今天告诉她,有些事情或许就是应该说出来。
简和沉的礼貌和分寸感让他在大多数时候显得是个很被动的人。
他今天说出这句话,已经称的上是试探了。既然如此,那么他又想要做什么,又想要得到什么呢?
然而在何暮之前,似乎有人更为迫切地想要对简和沉提出疑问。
周如风和任何两个人,用一种超乎寻常的默契,在同一时刻脱口而出,“奶茶?”
何暮虽然算得上的帮了简和沉一个忙,他表示谢意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只是自以为熟悉简和沉的周如风和任何,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简和沉会是这样的反应——倒是没有什么不妥,但实在不像简和沉会说出来的话。
简和沉却像是没有看到两人满脸的惊讶,只是安静等着何暮的回答。
何暮刚刚确实有一瞬间,几乎想要脱口而出地问他,为什么要请我喝这杯奶茶,只是感谢我送了你这条领带吗?
但她向来在控制情绪方面,有比大多数人更高的天赋。
周如风和任何的惊呼让她的理智回笼。
有些事或许真的应该说出口,但至少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她不想在她的朋友和他的朋友面前,让彼此为难。
理智的成年人应当学会情绪稳定的保持体面。
于是她只说:“谢谢简教授,不过我约好了时间,马上要去和化学系的吴教授讨论产品研发合作的事情,今天恐怕不行了,等下次有机会吧。”
简和沉没有勉强。他点点头,神色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好,听你的。”
何暮没再多留,和周言打了招呼,便先行去了化学系的教学楼。走出几步,忽然听到周言在后面喊:“你开完会和我说,我接上你,咱们一起去餐厅啊!”
何暮回身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周言又转向周如风,“哥你今天也别太晚下班,早点过去。“说完又热情地邀请简和沉和任何,“今晚我过生日,请了好多朋友一起聚聚。我哥和小暮也去,简教授你们也一起来热闹热闹呗。”
“是啊。”周如风在一旁接话,“这个小崽子过生日,我请客。你们也一起来,二位海归尝尝咱们中式创意西餐。”
周言瞪他一眼,“什么中式创意西餐,我亲自选的餐厅,正宗的很!简教授你们别听我哥的,你们尝尝就知道了,很好吃的,一起来嘛。”
任何性格使然,素来什么热闹都想凑上一凑,其实很想应下来。但他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很懂事。过生日的毕竟是简和沉朋友的妹妹,他不能越过简和沉做决定,因此只是略有些期待地看向简和沉。
不过他也其实没抱太大期望,简和沉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在英国的时候想叫上他单独出去吃一顿饭,都要软磨硬泡很久。
出乎意料,简和沉竟然点了点头,“好,我和小何一起去。”
这下连周如风都有些惊喜,连连说太好了,招呼着任何别再折腾回家,干脆就在研究所歇一会儿,晚点他开车,带着简和沉和任何一起过去。
简和沉摆摆手,“不用了,我开车过来的。你告诉我餐厅的地址,我带小何过去就行。”
周如风惊讶,“你买车了?你才回来几天啊,动作也太快了。”
“租的。”
周如风恍然大悟,“我说呢,你能买着车也摇不着号啊。”
周言在一旁一本正经地接话, “哥,简教授没有本地户口,也没交够五年社保,没有摇号资格的。”
周如风拍了一下周言的脑袋,忍不住笑出声。
周言另外邀请了一些关系不错的医院同事,为了方便大家,聚餐的餐厅就选在医院附近。
何暮和周言到的早些,趁着其他人还没到,周言随口问了问何暮下午合作谈的怎么样。
何暮点点头,“很顺利,准备签合同了。听吴教授说仁江大学现在也很鼓励校企合作。”
“肯定的,创收嘛。”
正说着,简和沉、周如风、任何三个人前后脚进了门,周言便顺手指了指周如风,“不光吴教授,我哥他们也要创收。他请简教授过来不就是为了创收嘛。”
周言看着他哥满脸不解,解释道:“说校企合作呢。你请简教授回来,不就是为了赶紧突破技术瓶颈,做出成果,抓紧创收嘛。”
周如风几乎对他这个口无遮拦的妹妹感到无语了,连训斥她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转头对简和沉歉然道:“不好意思啊,和沉,小言让我惯坏了,说话没遮没拦的。”
简和沉倒是没因为周言的话表现出什么不快。
大环境使然,不仅是国内,国外也是一样的。
科研工作者要有理想,但搞科研也是要钱的,越前沿的科研就越烧钱,可以说科研成果都是用钱堆出来的。
这就是为什么会有专利保护期这个说法,为什么各国政策会允许专利持有方在专利保护期内对新型药物或者疗法收取高昂的费用。
但医疗科研和其他领域的科研有一个最本质上的不同——它和人类生命的延续挂钩,因此隐含了更多的道德内涵。
有人标榜清高,当把医疗和获利联系到一起时,总会觉得羞于启齿。生命面前人人平等,可尖端治疗往往被人为设置了隐性门槛,这是目前难以改变的现状。
简和沉算是理想主义者,可他并不天真,也不过分清高。
他深知有时利用规则才能改变规则。所以至少在现阶段,他并不排斥专利商业化,自然也不排斥企业合作。
因为只有吸纳一切可吸纳的外部支持,才能为核心的科研提供更多的保障。
在追求绝对的医疗平等之前,要先保证可行的医疗手段客观存在。
若终有一天,前行者为不可攀登之山辟出坦途,为不可跨越之河造出风帆,生命一定会迎来可以被平等照耀曙光。
周言讲话虽然直白,但却并没有恶意,简和沉因此只是笑笑。周如风见他神色自然,没有感到被冒犯的样子,才松了一口气。
他和简和沉关系不错,也能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可无论是因为简和沉的性格也好,还是他的科研成就也好,周如风总是不自觉地对他带着三分敬意,在跟他相处的过程中也总会下意识审慎地排除会对他造成冒犯的可能。
周言每天跟周如风朝夕相处,自然能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当下便也有些忐忑,担心自己真的说错了话。
何暮拍了拍她的手臂,安抚地冲她笑笑,小声安慰:“放心吧,简教授不会介意的。”
大概是因为何暮今天挑选领带的“战绩”,在针对简和沉的问题上,周言对何暮有一种说不出的信任。她闻言略微安心一些,开始去招呼其他陆续抵达的朋友。
来的都是活泼的年轻人,菜没吃几口,大家已经开始满场乱转,喝酒聊天。连何暮也难以避免地被周言拉着和相熟的朋友们一起多喝了几杯。
简和沉却始终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虽然神态温和,却有一种上位者的威严。
他不说话,也没人敢过来跟他互动,在四周吵闹的餐桌上坐的像一尊八风不动的佛爷,完全不融入,但也半点儿没有显出不自在,只有目光随着何暮的身影不时地移动。
至于跟他一起过来的任何,半个小时之前谁也不认识,半个小时之后已经比周言还像这场聚会的主人。
周言看着他像个花蝴蝶一样满场乱串,忍不住好奇,任何这样的性格,怎么会和简和沉那样的人成为朋友,并且看起来关系相当不错,甚至比周如风和简和沉看起来还要更亲近一些。
任何耸耸肩,表示我和沉哥看对眼,那可真是缘分使然。
他与简和沉第一次见面,是在帝国理工的图书馆门口,彼时他正在为毕业论文发愁。
任何家庭环境特殊,父母都不怎么管他。小的时候渴望母爱,但也难免心生叛逆。读大学时她妈想让他学医,他即想哄他妈开心,又不想让他妈太开心。
思来想去兽医也算医,一拍脑门儿,到皇家兽医学院学了兽医。
他积习难改,学上得七零八落。英国三年制的本科,他读一年Gap一年,愣是五年才读完。到最后半年的时候,他因为毕业论文焦头烂额,好不容易东拼西凑达到了字数要求,结果因为用了太多直接引用卡在了查重率上。
有经验的同学劝他把Quotation换成Citation,意思不用变,改动改动语法和用词,查重就降下来了。
他的毕业论文方向是关于如何提高科研试验动物的福利,有几本参考文献恰好在帝国理工的读书馆有,便借了朋友的学生卡去查阅资料。
他起了个大早,垂头丧气地准备去啃硬骨头,刚走到门口,就遇到了正在打电话的简和沉。
简和沉那天没课,只是顺路来图书馆找一本书。他没有西装革履,而是穿了一件休闲的亚麻衬衫,乍一看也分不清是老师还是学生。
任何路过时,他正在和电话那头研究所的同事交代实验数据处理的问题。
专业术语任何一个词也听不懂,只觉得这人一副亚洲面孔,英语却讲得比英国人还标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结果没注意脚下的台阶,一个不小心撞到了人家身上。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说了中文,“对不起,对不起。”
谁成想对方也用标准的中文回了句,“没关系。”
任何顿感亲切。
他被毕业论文折磨的够呛,一瞬间灵光乍现,觉得这人英语这么好,改个语法措辞还不是小菜一碟?
他越想越觉得真是个好主意,走出两步又折返回来,满脸堆笑说兄弟,遇到就是缘分,咱们交个朋友?
简和沉虽然觉得他莫名其妙,但还是维持着基本的礼仪,回了他一个礼貌的微笑。
任何却像是得了鼓励一样,开始了自己的演讲,中心思想就是咱们老乡见老乡,也算缘分,你能不能帮兄弟一个忙,兄弟不会亏待你的。
简和沉面上表情并无变化,嘴角一直维持着得体的弧度。大概是因为根深蒂固的教养,他虽然没说话,但也没有转身就走。
任何说得口干舌燥,最后道:“咱们出门在外,讲的就是个义气,你说对不对?”
简和沉嘴角完美的弧度一瞬间僵硬了一下,像是面具忽然裂开了,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怔忪。
任何见他忽然不笑了,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觉得这下完了,刚要道歉,却听简和沉说:“论文找出来吧。”
最后简和沉替他改完了论文,不仅没要任何报酬,还顺便帮他调整了不够规范的Bibliography的格式。任何感激涕零,觉得这真是个好人,从那之后就缠上了简和沉。
周言像听小说一样听任何绘声绘色的描述,最后表示你说的简教授跟我认识的简教授肯定不是一个人。
任何啧了一声,“跟你说不清楚。” 然后转头看向了简和沉的方向。
这会儿简和沉正微倾着身体,十分认真地听已经醉了的周如风说着什么,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周如风说完便朝他举杯,看样子是要敬他。
简和沉有很严重的胃病,平时滴酒不沾,这时面对已经有些神智不清的周如风,仍旧拿过一旁的空酒杯,倒上酒,带着笑意和周如风碰了杯。
任何看着拿着酒杯,陪着周如风一饮而尽的简和沉,喃喃道:“沉哥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简和沉的胃对酒精的敏感程度比试纸还准。一杯酒下肚,胃里立刻泛上一阵明显的灼烧感。他动作不明显地伸手按了按腹部,下一秒,斜后方便递过来了一瓶外形设计很独特的苏打水。
握住瓶子的手修长、白皙,侧面虎口的位置有一点未完全恢复的烫伤痕迹,在白皙的手背上显得更加明显。
何暮把水递给简和沉,轻声道:“苏打水,喝点会好受一些。”
简和沉接过那瓶水,转身看向何暮。因为酒精的缘故,何暮的脸色有些微红。
他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座位,“坐下歇一会儿吧。” 何暮就真的顺从地坐下了。
简和沉身后的窗户有一条没有合上的缝隙,一点微弱的风顺着窗户吹进来,钻进何暮鼻子,带来一阵干燥而清凉的乌木气息。
房间里的灯亮得晃眼,酒精让何暮的脸颊、眼眶甚至全身都开始发热。或许是因为蒸腾的热气让她发昏,又或许是因为熟悉的香味让她恍惚。
总之,她觉得自己有一些头脑混乱,只能一只盯着简和沉。
简和沉握着水瓶,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拧下瓶盖,放到何暮手里。
何暮总是喜欢收集这些瓶盖,然后再把它们拼到一起。
她终于将视线从简和沉的脸上移开,看了看手中的瓶盖,忽然笑了一下。
她极缓慢地收紧手指,将瓶盖握在手心,然后看起来有点醉意朦胧地呢喃:“简和沉,你现在开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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