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悄然漫过窗棂。奚言静坐于陈乙床畔，眸光深邃，凝视着榻上沉睡的女子面容。那沉睡的容颜，每一分眉眼轮廓，都恰恰契合他心底深处朦胧的渴盼。所谓“一见钟情”之说，昔日闻之只当友辈戏言，此刻亲历，方知个中滋味——乍然得见，方知此生所求为何物。那日宴席初见，杏姣长袖善舞，巧笑嫣然于众宾之间，独有她，懵懂如初生幼鹿，眼神纯澈带着一丝不安的宁静，默默执着银箸，专注于席间每一味珍馐，那份对食物的认真与品尝油腻时微微蹙眉、优雅拭唇的小小仪态，竟让他怦然心动。
奚言心中暗叹。他素不喜杏姣为人。此女看似妩媚和善，实则笑里藏针，心性贪婪尤甚，惯以蝇头小利结交孤弱女子，施予小惠而图巨利。每每言笑晏晏间，不动声色套取他人软肋，继而或以温情为索，或以弱点相挟，步步诱引，直至对方无奈屈从，看似主动献奉，实则尽在其算计操控之中。杏姣手段圆滑，地位超然，裙下亦不乏追随者。或许恰如骗子看谁都似骗子，她疑心深重如深潭，视人皆如棋，纵有缱绻之谊，亦能转瞬翻脸，抢占先机，予取予求，直至将人压榨至绝境而拂袖离去，反自诩看透人情薄凉，将罪责悉数推与他人，实乃凉薄无情之尤。奚言怜惜那些落入其网的无辜少女，曾收留过不少被其“转手”而惶惑无依者。
唯独对这陈乙，奚言心中涌起的，是近乎急迫的珍视。似这般澄澈如水晶的灵秀人儿，怎可放任流连于杏姣那般污浊翻覆之地？多一日，便多一分被算计、被悄无声息“送”予某位权势人物的凶险。他等不了，一分一刻也不愿再等。唯有将她置于羽翼之下，方能安心。
……
陈乙于一片幽香中悠悠转醒。那香气清幽淡远，如丝如缕抚慰心魂，令她躁思渐宁。睁开眼眸，映入视线的，却非熟悉的流光溢彩之室，而是一间布局精雅、陈设齐整的陌生屋宇。锦帐低垂，窗外微光流泻，透着几分清寂。
恰在此时，轻叩门扉之声响起。笃、笃、笃。
陈乙心头一跳，蜷指于衾下，屏息未应。
门外之人似有察觉，复又轻叩三下。一温柔女声隔着门扉传来，清晰而恭谨：“陈姑娘安好，我是侍女清黛，乃奉奚言公子之命，特为姑娘送来早膳。姑娘若已醒转，烦请应一声，我方好入内奉食。”
奚言公子？此名入耳，陈乙脑中只余一片茫然雾霭，寻不到半分关联的痕迹。然听那女子声音温婉和悦有礼，便轻声应道：“请进。”
门扉轻启，一位身着淡碧罗裳的侍女盈盈而入，手中托着朱漆食盘。她步履轻盈，将几碟精致小菜和糕点、一碗清香米粥置于案上，又从怀中取出一根细长银针，挨个碟盘仔细探过，动作轻巧熟练。而后方对陈乙福身道：“姑娘，饭菜皆已验过无毒，请姑娘安心慢用。”
腹中恰在此时空空作响，陈乙依言起身，执箸小口进食。入口滋味咸淡合宜，清爽可口。然她脑中思绪纷乱翻腾——昨夜混沌中飘过耳际的细碎言语，竟是真真切切的阴谋！杏姣，那位曾赠她华服、引她游乐、笑语晏晏的七姨，果真将她当作货物一般“卖”了出去。只是……这位奚言公子又是何人？此名只觉渺茫有一丝熟悉，约莫便是杏姣那些筵席上诸多男子中之一位，模糊不清。如今落在其掌中，是福是祸？
侍立一旁的清黛心思灵透，瞧着陈乙微蹙的秀眉，便知她心绪万千，遂温言道：“姑娘且放宽心。我家奚言公子，品性端方，是沉渊界中的仁善之人。公子宅心仁厚，这些年来，收容了不少为杏姣所害、漂泊无依的姐妹，在府中作为寻常侍女，教以营生之道，皆有栖身之所、劳作之酬、衣食之安，断不会无故伤及姑娘分毫。”
陈乙默然颔首。她生性中自有三分随遇而安的豁达，便不再多想，决定先安抚自己的肠胃。食毕，倦意未消，正欲再回榻上小憩片刻，刚道一声：“嗯……”
话音未落，屏风之外，又一道身影转出。来人步履从容，无声踏入室内。
清黛一见，立时躬身行礼，姿态恭谨：“公子。”复又转向陈乙，语气愈发柔和：“姑娘，这位便是奚言公子。”言毕，她便垂手悄然退至一旁。
陈乙放下银箸，抬眼望去。
只见那青年着一袭裁剪极佳的墨白衫袍，色泽素净，衣料却隐见光华流转，身形颀长挺拔，容色清逸俊朗，双眸深邃难测。此刻，那目光正落在她身上，专注而沉静，那目光深处，似有温煦之光，又似有某种难以言喻的重量，悄然拂过她的眉眼。
奚言缓步上前，在距她桌案几步之遥处驻足，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未越雷池半分。他的声音温润清朗，如珠落玉盘，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陈姑娘。膳食简薄，不知可还合胃口？现下身子可有大碍？若有不适之处，切勿讳言。”
陈乙迎着他的视线，喉咙微涩，低声道：“……尚可，身子……并无大碍，多谢关心。”略作停顿，那隐藏于心底的不安终究浮上水面，她抬眸，眼中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警惕与迷茫，“只是……此为何处？我……我又因何在此？”
奚言的目光在她秀雅却略显苍白的容颜上流连片刻，将心底翻涌的怜惜与倾慕强自压下。他略作沉吟，声音依旧温和，却清晰地剖开了那不堪的真相：“此间，是在下居所的一处清静院落。姑娘或有所不知……那九灵杏姣，心术不正，其惯用伎俩，便是先施小惠，结人以善缘，待取得信任，熟络之后，便窥探人心弱点。时机一到，则或婉言相劝，或暗施手段，将人……献予他人，以谋其利。沉渊界虽看似繁花着锦，实则暗藏污淖，龙蛇并杂。在下……实不忍见姑娘如风中飘絮，落入旁人之手，或遭轻薄，或陷泥淖，故此，便设法将姑娘留在了此处。”他微微一顿，语气郑重，“姑娘放心，请安心在此调养。奚言亦知礼义廉耻，断不会做出唐突佳人之举。”
纵使昨夜已依稀听过，此刻字字清晰落入耳中，陈乙的脸色仍不由得泛起一层惨淡的白。她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用力攥住了薄罗衣袖，那上好的丝料在指下起皱，如同她此刻难以抚平的心绪。杏姣那“七姨”的温言软语，百般热络的关切探问，那些华服美饰与热闹的筵席……原来皆是精心织就的罗网！那些同去赴宴、倏忽便消失无踪的年轻面孔，此刻想来，只怕也是……她心头涌起一阵寒意。忆及当初命悬一线是那位素未谋面、却肯以珍贵无比的“回魂丹”救她性命的沈心钰……可未曾料想，这救命之恩尚未得报，人便被那带着伪善面具之人裹在蜜糖与繁华之中，转手便“卖”予了眼前这位陌生公子……
所幸，眼前这位自称奚言的公子，连同他唤来的侍女清黛，虽初识未久，言谈举止间所流露的，竟似是一片赤诚温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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