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章鱼娘复又施展神通,数条灵巧腕足齐动,盘碟碗箸尽被收拢,动作迅疾如风。陈乙好奇之心未减,复又随其步入庖厨。一则欲观此奇妙生灵如何洗涤,二则亦思量能否搭手相助。然章鱼娘独自操持,也极为迅捷!只见温水间,碟碗于其腕足间翻飞旋转,珠玑相撞之声清泠悦耳,污垢尽去,须臾间便已涤荡干净,整齐叠列于石案之上,光洁如玉。
陈乙观章鱼娘能有此妙相,不禁由衷赞道:“收拾得又快又好!当真贤淑慧巧!”
章鱼娘腕足微顿,那少女般清润的声音带着几分感慨响起:“此亦是因陈乙妹妹你啊……只是往事你已不复记忆了。”她的声音微沉,“想当年,我尚未得遇妹妹之时,族中长辈,举凡祖辈父辈、姨舅表亲……竟皆厌弃尘寰,选择了自我了断的归途。余下的同辈或晚生,有的终日沉默,唯知捕食果腹,有的浑浑噩噩;有的于繁衍之后便亦追随长辈脚步自我了断;更有的,竟以驱役鞭挞弱小生灵为乐……我彼时观之,只觉日月如梭,今日捕食便思明日进食,倦了便驱役小动物替我做事,有不从者,便用腕足鞭打他们,玩些欺凌弱小的游戏,如此循环,一日复一日,与那沉沦炼狱何异?我想直待履行那传续命脉之责后,大约也难逃了此残生的念想。那一日,我于思魂河之畔徘徊,死志渐萌……”
她言语间情意愈深:“恰在彼时,我竟见镜尘那厮寻常晾晒龟壳的熟悉岸边,多了一个你!你正与他说话,他容色平和愉悦。想我往日逗弄镜尘,他若非暴跳如雷,便是不屑一顾。那日我心念一动,便悄然爬上岸,用电流触了下你的脚踝……”她似忆及陈乙当时的反应,音色微扬,“你登时惊叫出声,引来了栖玄!栖玄那时杀气冲天,眼见他便要出手夺我性命……”她顿了顿,语气含温柔道,“是陈乙妹妹你心善,及时出言阻止!我脱口便道了声‘多谢’。孰料妹妹闻得章鱼竟能吐露人言,不惊反喜,笑得明媚如春日初阳,欢喜道:‘人生第一次听章鱼言语!’栖玄见我能为妹妹你添一分欢颜,竟将我留下,带回你们的居所了。”
“自那以后,”章鱼娘的声音愈发轻快,“我日日得见妹妹。妹妹喜食珍馐美馔,亦常入庖厨亲操刀俎。只是听你偶尔感叹,未曾习得专精厨艺,每每烹饪备膳总要耗费不少辰光。佳肴虽入口香醇,可待到杯盘狼藉时,又该费力洗濯,思之亦常生倦意。我有感于心,亦曾叹息:‘诚然。欢愉易逝,良辰终短。而这冗长的日常循环,确也沉闷乏味。昔日我眼见所识长辈章鱼尽皆自我了断,亦曾思量效仿,为己筹划归期……’”
“你当时闻言震惊非常!”章鱼娘模仿着陈乙当时的声气,满是关切与认真,“你急切言道:‘噫!万万不可生此险恶念头!生命何其珍贵,乃天地所钟,自当万分珍重!万物生灵,其一生皆在变化成长之中,岂是僵死固结?此乃蓬勃不息之道!向往美好,精进变化,方是正途。若能常怀明心,细致体会,纵是凡常微物,亦有新奇可观。譬若那一掬清水,随境遇而变——其可为涓涓细流,可为森然玄冰,亦可为缥缈云烟。再观那凡俗之人,若能勤学修身,砥砺德行,亦可成就贤明,臻于圣境。何况是你?你已通灵性,竟能言语!如此灵根慧性,若能潜心修习,明悟天地之理,何尝不能证道通明?’”
章鱼娘继续道:“我当时困惑,又问:‘纵能达圣至贤,终究也难逃大限之期,如此又有何益?’妹妹你目光深远,温言开解:‘凡人求索,首在修身养性,使家族和睦,进而致天下清宁。更有知恩感念之心,凡曾予我温暖、助我成长者,皆当倾力回护。细思之,众生初降,哪个不是羸弱幼小?若无周遭眷顾扶持,安能日日渐长?故切莫轻贱弱小生灵。依稀记得有释家精义言‘三世平等’,过去未来现在本无分别,若能悟彻真实本来之相,或可见证那看似已逝的亲朋挚爱,不过换了形貌,未必真正离去,或许他们从未稍离。释家亦有妙语:‘凡夫见有我相,智者洞明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佛菩萨悲悯,为渡苍生,可随万类根性、种种欲念之不同,而显现千般化身,施以万种法门,启迪众生得见光明、脱去苦海。此所谓妙法宏深,因材施教,却不拘泥外相法门。一切渡人之术,皆为接引舟筏,既登彼岸,法亦当舍,何况非法,又何必执迷错误之道?那自我了断之举,绝非正途!不过是逃避苦厄,徒造更深的业障,使本心沉沦更深,于迷茫之境永不得出罢了。你亦是芸芸众生之一灵,亦有契机去学习、去成长、去洞彻那万般学问最终指向的玄奥真实。切莫沉溺忧郁愁云之中。愿你心怀喜乐,善自珍重,好好活着才是至要啊!’”
章鱼娘的话语里充满了当时的感动:“你见我无名无号,便为我思量:‘我为你取一名号可好?唤作章若初。章者,自然是你的族属。’;若初二字,你说寓意乃是保赤子之初心,心境澄澈如朗月,永怀对这世间万象的好奇与善意,回归本初质朴之性,以此得大自在、生大智慧。我欣喜应下:‘好啊!’”
“那时我便想,”章若初的声音温柔得如同潺潺流水,“陈乙妹妹予我如此多的慰藉,何止聪慧仁善,更是世间的可爱之人!知你喜爱人间滋味,我便暗暗立下心愿。悄然潜入人烟阜盛之地,偷师那炉火烹饪的技艺。几回险被捉住,幸赖身形滑溜,总能逃脱。待得学成归来,便能为妹妹烹制各色可口佳肴,亦能为你分担那洗濯杯盘的辛劳了。”她说得情真意切,仿佛这便是生命中最值得的奔忙。
陈乙听罢章若初娓娓道来的往事,心中波澜起伏,如坠云里雾中。她极力回想,脑中确有些微模糊光影碎片摇曳,却终究无法拼凑成清晰的画面。如此说来,她确曾与栖玄、镜尘、章若初共处过一段不短的岁月。然则……栖玄所言之“共育骨血”之事,她心底却隐隐存疑,总觉得此节或是他臆中添枝,未必为真。若要向章若初求证这等秘辛……念及此,陈乙面颊便微微发烫——此事实在羞于启齿。再则,所言之事若发生在与章若初相识之前,问了也是惘然。思前想后,她终究是暂且按下了这份探究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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