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忘记上一次见到他时，他是什么样了。如今出现在她眼前的他，和最后一次他的模样实在太不同了——
没有乱糟糟的头发，没有眼下的黑眼圈和疲惫的表情，没有眼泪，没有伤的眼神，站在因学习、工作而疲惫的人群当中，格格不入，意气风发，身形颀长挺括，孤独又强大的气场更浓了。一辆又一辆车快速从他面前驶过，白色车灯一闪又一闪，他冷峻的脸、淡漠的眼神，一次又一次被照亮。
下颌线更加锋利，脸庞更加瘦削，气质更加生人勿近。三月份的夏城仍旧冷风刺骨，他却只穿一件单薄的潮牌连帽卫衣，白皙的一截脖子裸露在外，右侧脖颈多出一片纹身，一直从锁骨处延伸到下巴，干墨笔刷画出的海浪，盘踞在他身体上，她看见这纹身，仿佛就能看见几丈高的海浪狠狠砸下来，砸出声势浩大的浪花，让人惧怕又兴奋。
彻头彻尾恢复自由身的，容光焕发，如获新生的郁钧漠。
他臂弯上挽着一截同样白皙的手臂，席留璎缓缓将视线移过去，看见那高挑丰腴的女生化着浓妆，大波浪卷发，红唇潋滟，正低头玩手机，心不在焉的，与身边的郁钧漠形成的很鲜明的对比——
他的眼神深邃而锐利，洞隐浊微，隔着一条马路，直勾勾地落在凌誉身上。
她猜到那女生是谁了。
还能是谁。夏城二中校花，管佳音。
在这个节骨眼上，绿灯跳转，人群移动，席留璎身前身后的人群带动风，吹动她的长发，马尾掀到脸颊上，挡住她一部分视线，心脏一下又一下剧烈地跳动着，她的双眼直直地注视着郁钧漠闲云野鹤地穿过马路，身边是和他身高、长相都势均力敌的管佳音，静态时像海报，动起来便如同电影慢镜头。
凌誉在她身侧，也在看他们，而郁钧漠和管佳音就像没看见他们一样，目不斜视地径自越过他们，走过去了。
走过去了。
席留璎的心跳在郁钧漠消失在自己视野中那一刻，停顿了一下，随后，一阵疼痛感袭来，从腹部延伸至肋骨，再从肋骨攀爬到心脏，漫过冰凉的绝望，再上升到大脑，头皮一阵发麻。
“……”
风在吹，人群在走，绿灯秒数在倒数。
凌誉在她没反应过来时忽然拉住她的手腕，步伐极其坚定又快速地拉着她过马路，几步就走到了对面的红绿灯下，随着一阵急促的警告音，视线周围的绿光变成红光，人群静止。
席留璎胸口无法控制地在大幅度起伏，任凭凌誉拉着她往前走，与郁钧漠背道而驰，越来越远。
她始终没有回头再看，没看见郁钧漠经过那男生时冷淡又极具压迫性的一眼，也没看见他回头望向她的一眼。
进入咖啡厅，卡布奇诺在面前冒着热气，席留璎面对化学错题集，手上在计算，但脑子里都在想刚刚十字路口的场景。
“你心情不好么？”凌誉轻出声。
席留璎恍然抬眼：“没有，我们刚讲到哪里了？这题吗？”
她拿笔要写，凌誉喊住她：“留璎。”
“？”
他叹了声：“你从见到郁钧漠开始就走神。”
“……”她眼神闪烁，“对不起。”
“所以我现在是什么。”凌誉平淡地说，“郁钧漠的替代品？还是你想忘记他的方式？”
席留璎沉默着，凌誉也不继续说话，就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她的心仍在疼，手握得紧紧的，指甲嵌进皮肤中。
“都不是。”她终于叹出这句话。
凌誉立刻接：“好，这是你说的，两者都不是。”
“嗯。”她抬眼看向他。
“那你和我聊聊你姐姐的事儿。”凌誉迎着她的目光，背靠到椅背，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他看见她的眉心不着痕迹地皱了皱，仅一秒钟，就立刻松开，随后，她的眼神利了一分，也是一秒，立刻恢复了茫然恍惚的状态，直视着他，尽管表情没有太大变动，他却莫名被她这一秒钟之内的微表情变化，勾的背后发麻。
凌誉向来觉得自己很聪明，很善于伪装。在二中，他的人际关系盘根错节，如果周五和谁在球场起了冲突，不用过个周末再解决这件事儿，周五晚上就能把人查出来，把背景、资料、人脉查得彻彻底底，周六就能报复回去。
当然，人前他是威风凛凛的校排球队队长，成绩始终名列前茅，老师的宠儿，男生堆里的老大，排名讲究的不是实力而是关系，他要是考第二，没人敢考第一。人后，他能干青春期男孩最下流的事儿，能做风流浪子，也能做翩翩公子，玩人玩事都有自己一套方式。
他喜欢秩序之外的人和事，不喜欢主动送上门的，用手段的，也不喜欢娇娇软软的，就专门喜欢席留璎这种高岭之花，一看就不好糊弄又不爱理人的女生。
排球联赛时他就看中席留璎眼底那不好惹的劲儿，她看人，总是在友好里多一分锋利，清醒，自制，有一股韧劲儿和一股冲劲儿，仿佛世间任何灾难都打不倒她，只要她想做，不论多难都能做。
然而现在，他却从她身上看出另一个她。
席留璎微抬眉心：“好啊，你想知道她什么事？”
“全部。”他不紧不慢答。
“席离芝。”开始讲了，她的声线温和有磁性，“小名叫灵芝，和我一样，都是用食物做名字，我们是双胞胎，她比我早出生五分钟。初中开始来夏城生活，高中在卓灵高中读书，不善于交际所以只有两个好朋友，还都是男孩子。前男友，郁钧漠。去年九月份自杀，据我调查，可能因为受到校园霸凌，学业压力过大才选择跳楼。”
“我来夏城，就是为了调查我姐姐的死，因为在此之前，她是个很开朗很热爱生活的人，虽然不怎么爱说话，但很爱笑，也喜欢讲幽默的梗，她有梦想，会为了梦想付出非常多的努力，我不相信她那样的人会自杀。”
凌誉静静地听着。
“蒋施绝是郁钧漠的未婚妻，她有个朋友叫沈一狄，暗恋郁钧漠。”她说，“我听到很多人在我转学后议论我姐姐和沈一狄，我姐姐还向学校举报过沈一狄校园霸凌，当时学校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事情不知道被谁压下去了。我和郁钧漠在一起，就是为了引蛇出洞。卓灵抓早恋不严，但只要抓到了惩罚比较重，我们是逢场作戏，所以才会在排球联赛上公开，那时候我和他都被停课一周，写了五千字检讨。”
凌誉的眉毛抬了抬。
“因为郁钧漠对我青眼有加，沈一狄嫉妒我，所以在艺术节上弄坏我的古筝，想让我在台上出丑。蒋施绝给朋友办欢送音乐会，沈一狄邀请我去给他们当伴奏，还推我落水。”席留璎表情平静，声音毫无波澜，“她还逼我姐姐其中一个朋友退学，那个男生在退学后确诊精神疾病，我怀疑是她做了什么事，刺激到了那个男生。那男生现在在精神病疗养院住着，你应该有听说我们学校之前在传，郁钧漠住院是因为替我挡刀瘫痪了吧？”
凌誉点头，她继续道：“这一刀就是那个男生捅的。郁钧漠陪我去疗养院看他，我是想去问他关于我姐姐和沈一狄的事，没想到会变成那样。”
“后来，郁耀清，也就是郁钧漠的弟弟，开了场游轮趴，邀请我去玩，我在那儿被人下药，差点被用强，警察查出来是欺负我的男人在我杯子里下了药。但是，”她话锋一转，“我觉得没这么简单。”
凌誉皱眉：“怎么说？”
“郁耀清组的局，于沈一狄而言是个庇护，她完全可以选择在这个局里对我下手，因为这个局里的人她都熟悉，她至少要逼我退学，消失在卓灵，这样她不会继续被我查，她做的所有事儿都不会被人发现、揭穿、公之于众。”席留璎说，“可是她没有，所有人的焦点都集中在了我差点被用强这件事上。”
凌誉：“那当时还发生了其他事吗？”
席留璎摇了摇头：“什么事都没发生。”
“？”凌誉跟不上她的思维了，席留璎利利地看他一眼，“唯一的可能，就是那包药，是沈一狄带上船的。”
“她现在越搞我，就越说明当初我姐姐的处境和我一样，而她在我身上用的手段，大概也在我姐姐身上用过。”席留璎淡淡道，“我和郁钧漠在一起还有个原因，是我们在互相利用，在合作。他要借我之手搞沈一狄，因为他觉得沈一狄会带坏蒋施绝，他至少要对蒋施绝的人生负责，因为他们是利益共同体。”
“他现在不和蒋施绝在一起了。”凌誉接。
“对。”席留璎答，“所以我们分开了，他不需要我了。”
“现在郁钧漠身边的人不是我，是你们学校的管佳音，我可以和你保证，沈一狄一定会搞垮她，不论以什么方式。不过，不排除一种可能。”席留璎拨了拨头发，“她这个人虽然蠢，但很谨慎，她知道我在盯着她，也许不会继续那么鲁莽地搞事，而且临近高考，她可能会在考后出手。我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她出手，抓她的把柄，同时，把她死死踩在脚下，叫她没有任何办法翻身，她就会永远忌惮我，永远想要搞我。这也是我找你帮我补化学的初衷。”
“我说完了。”她说。
凌誉沉默了。
“这已经是我的全部。”席留璎往后靠，“你全都知道了。”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你打算帮我么？”反问。
凌誉一愣。
“……”
城府太深了，逻辑太清晰了，脑子太聪明了，情感转变太快又藏得太好了，心理太强大了。
“如果你需要。”凌誉接。
席留璎看了他几秒，优雅地喝了口卡布奇诺，放杯，轻声说：“接下来……”
“静候佳音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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