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仪缓步走出平康坊北曲,星月悬天、晚霞未散,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白日还是黑夜。
趁着尚未宵禁,她顺着坊门往东走,走走停停让人分不清她究竟想前往何处。
在一个空地,她吹响了脖颈上的骨哨,不一会儿那黑影就落在她跟前,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拔舌的声音了,“小周大人,此处并无危险。”
“没有危险吗,”周思仪上前两步逼近他,“这里不是站着我这么大一个要让太上皇死、让圣人堕入险境的大反贼吗!”
拔舌沉默半晌,才开口道,“圣人只让我保护大人,并无监视之意,我不会向圣人去信阐明此事……我只能劝小周大人早日迷途知返。”
周思仪嗤笑道,“从前我很怕你,我怕你哪日会从房梁上跳下来,将我的秘密向圣人和盘托出,然后迎接我的就只有断头台、腰斩刑。可惜如今我一点也不怕你了,我也不需要你的保护。”
周思仪将那枚骨哨交还到拔舌手中,遥遥向他指了指道政坊的一间书肆,“这是隐太子李谦旧部的联络点,现在我要去向这群人和盘托出我的计划,你是告发也好,替我隐瞒也好,我都不会阻拦。”
拔舌顿了片刻,腾空而起,她只觉得脖颈间一阵凉意,那骨哨又重新挂回了她的颈上,“我说过,我是你的枭卫。”
——
那间道政坊书肆坐落在坊门右侧,一间不过方寸的小宅子,密密匝匝地摆放着几个书架,只有一个伙计来回地将一本本的书卷码得整齐。
“小公子,看什么书?”
“百无一用是书生,自然是看无用之书。”
见她对上了暗号,那伙计沉思了片刻后,对着周思仪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拉开了书柜后的青布帘,“原是有贵人到访。”
“究竟是贵人还是仇人?”
周思仪话音刚落,冰冷的刀片已然贴上了周思仪的脖颈儿,“小周大人如今靠着卖弄风-马蚤、谄媚低眉已经青云直上,竟然会想起我们这些东宫旧人?”
她浑身的汗毛已然颤栗,但依旧昂着脑袋,“我不去卖弄风骚、谄媚低眉,难道指望你们这些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的人去扶持序州吗?”
黯淡的烛光将对面人瘦削的脸庞照了个真切,周思仪轻声哼道,“王詹事,谋大事者必藏于心,我要是大张旗鼓地行事,序州早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王寿平,太子詹事、李谦亲信,上一世曾与她秘密书信往来图谋复辟,她虽未在李羡意面前做告密小人,但也确实没有为他们所用。
她被王寿平须臾之间敛住的杀意骇了一跳,她上辈子先是东宫属官、后为李羡意重用,她本以为杀害自己的一定是手段毒辣的君王,没想到执意要她命的却是已然魂飞魄散的旧主。
“周舍人,”王寿平唤得依旧是她在东宫时的官职,将那威胁她的长剑封入刀鞘,“你知道的,太子平生最恨背叛之人,要是有人行此事,我自当为太子——清理门户!”
周思仪定定地看向他,“李羡意那狗贼在前线的粮草会出事——詹事大人,我带来的投诚礼如何?”
王寿平似是被着消息所震慑,拧了拧眉后道,“你说什么?”
周思仪眨眨眼睛,“太上皇虽说晚年昏聩,但也是一代枭雄,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在太极宫引颈受戮?圣人匆匆离京,太上皇根基犹在——你说这长安城,是不是很快便变天了?”
“周舍人,空口无凭。”
周思仪决定再下一记猛药,“兵部的密报我自然不敢窃取,但起事那日,刑部有站队太上皇的官员会将待秋决的死囚放出,扰乱京中驻军,我知道詹事是谨慎的人,到那日一看就知是真是假。”
“从龙之功他就在那里,詹事应了,就自此重回仕途,詹事不应,继续如同一只老鼠一样躲在阴沟里,我也不会去揭发你们,更何况,序州如今太小了,主少则国疑,待太上皇重回帝位,序州长大成人——我们再辅佐序州不是更顺理成章?”
王寿平仍旧沉默不语,周思仪也不打算再与他周旋,“李羡意的枭卫总是盯着我们这些东宫旧人,詹事大人与我回信的时候多加小心。”
周思仪刻意咬了咬牙,“可千万不要被枭卫发现。”
——
周思仪步出书肆,她草草在道政坊内花了快一贯钱才找到个落脚的地方。这间房不见天光,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沤了的霉味,熏得她根本睡不着。
她掰着手指算着家中的事,云浓等一干女婢可以托付给李羡羽,她刚开府很是缺人手;田庄地契可以转卖给招福寺的和尚,这些人虽爱压价,但也只有那里能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款;她的那些伯伯叔叔没少借着她阿爷的名头鱼肉乡里,就算日后圣人清算,那也是因果报应;她的堂姐妹们只要早日出嫁或者在道观出家就不会被她连累……
周思仪借着那昏暗的烛光将阖家老小都想了个遍都没有睡着,她想她怎么做圣人的佞宠做得唯唯诺诺;干夷三族的匪事都干得畏首畏尾。
窝囊大概是她周文致的人生座右铭。
周思仪看着那房梁上恍惚的影子,自己这两世是如此的短暂,她一定要向拔舌这样听名字就血溅三尺的人请教一下,下辈子如何能不这么窝窝囊囊地过一生。
她连骨哨都未吹,直接对着房梁轻声道,“拔舌,你也被臭得睡不着吧,不如下来和我说说话。”
拔舌不理她,只是房梁上漏出了他黑色的衣角。
周思仪干脆搬了个小胡几踩在脚底,拉起那衣角就道,“你真的不下来吗,你不下来我可就真拉了,不知道圣人他老人家看到自己身边的枭卫被扒光了裤子在朱雀大街狂奔是什么感受?”
“小周大人,你一介书生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拔舌来与她抢那衣角,可又怕使太大力气直接将她给从胡几上推了下去。
这么一来一去,他的头上竟然起了细密的汗珠,拔舌投降道,“小周大人,我下来还不行吗?”
周思仪满意地拍了拍手,又在那昏暗的烛光指引下摸出来一个磕磕巴巴的茶杯,给他斟了一杯茶,“我有要事请教大人。”
拔舌接过那碗茶,犹疑了一瞬,还是接过了茶碗。
周思仪用手托着下巴,“拔舌,怎么才能成为……你和李羡意这样恶名远震,不良人看到你们上街就两眼冒光,长得都够被判流三千里的人!”
拔舌用一种难以言喻地表情回答着她的问题,“圣人王信州时,最出名的就是美姿仪,掷果盈车。”
“掷果盈车?你居然能想到如此恶心的词语,”周思仪阴阳怪气道,“我要把这个词语记下,下辈子我也这么拍圣人马屁。”
拔舌沉默半晌后还是忍不住八卦道,“小周大人心中圣人竟然不是最美的男子?那谁是?方家二郎吗?”
“拔舌你明知故问,”周思仪恬不知耻道,“自然是我自己啊!一听说我要说亲,我们家的门槛都被媒婆踏坏了!”
拔舌:“……”
周思仪捧着自己的脸,“唉,可惜京中贵女日后再也见不到这么俊美无俦的一张脸啦!”
“小周大人本可以平安顺遂地过一生,为何要……”拔舌换了个说话,“长安官场中人,没有人会不羡慕小周大人的大好前程。”
“那拔舌你呢,你的大好前程呢?”
拔舌的眼神里都是嘲弄,“小周大人,你们含英咀华,书锦绣文章,我们餐风饮露,干阴私勾当,你们只想在宦海淹蹇中乞一副骸骨,可与我们而言,踏入这个行当的第一课就是生离死别。”
“当圣人的鹰犬爪牙,哪有什么似锦前程可言。”
周思仪伸出手欲取拔舌掩面的面巾,却被拔舌死死按住,“周大人,我们枭卫穿行于黑夜中,猎食于群犬间,面貌丑陋,没什么好看的。”
“拔舌大人,我送你一个似锦前程可好,只想换我能仔细看看你是什么样子。”
拔舌呆愣地瞅着周思仪,她掀开了这位与她同寝同眠了数日的“梁上君子”的面纱,明明是三白眼、吊梢眉的恶相,她却再也没有了初见时的惧意。
“我与隐太子旧部勾结,谋危社稷,规反天常,为谋反,该死;我意图害死父亲,目无宗亲,罔顾人伦,为恶逆,该死;我趁圣人出征,带兵入宫,毁坏宗庙宫阙,违道背德,为大逆。十恶不赦之罪我便犯了三罪。”
“拔舌,待太上皇党羽与隐太子旧部们伏诛之日,用我的这些罪行去换你的似锦前程吧!”
周思仪依然昏昏沉沉地躺在小榻上,拔舌倚靠在房梁上,不知道想着些什么,那一片黑色的衣角久久没有收回,那是枭的破绽。
——
周思仪正要出门的间隙,便收到了伙计带给她的一柄剑,那剑白银吞口、宝珠目盯,龟纹剑鞘一出满室皆是金光,这便是昨日王寿平胁迫她的那把。
“宝剑赠壮士,红粉贻佳人,”周思仪轻轻一颠,“果然是一把好剑。”
周思仪对着房梁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文人喜欢配长剑,可战场上多用陌刀吗?”
周思仪也不管拔舌回没回话便自顾自地解释道,“陌刀单面开刃,劈杀间便血肉模糊;仗剑双面开刃,——空有舞刀弄剑之心却刚愎自用的文人,早晚有一天会害人终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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