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仪将双手背在脑后,捏了捏自己手上因为常年握笔而久久不散的厚茧,她颔首轻嗅了嗅,本以为闻到墨砚的松香,却只有平康坊软枕被褥之沁透了味道,倒也不算难闻。
方听白随手扯了一把胡交椅,用一把小银刀替她削着蟠桃,他的手艺极烂,将桃肉削去了大半,又一整个囫囵塞在周思仪的口中,睨了一眼横抱着琵琶拘谨地坐在榻床边的胡女,“周文致,你到我哥的房间睡他的女人,不怕他打你吗?”
周思仪嫌弃地看了一眼这蟠桃,还是小口小口地咬了起来,“打残了你替我报官,打死了你替我烧纸。”
“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至于吗,”方听白轻哦了一声,“文致还记得我们前往洛县治水时,我说过的话吗,我们不如逃了这长安,普天之下,有的是我们逍遥快活的日子!”
周思仪听了他的话,骤然间神色清明了起来,“没有俸禄如何逍遥快活,你去外头给别人当镖师,我去私塾里头坐馆吗?”
方仲玉托着下巴思索道,“做家里的米虫,用从前存的体己银买些田地、奴仆,让他们耕种不行吗?”
周思仪伸出一只手,在自己的眼前晃了晃,才醒过神来,“那仲玉,你说我们这样的人,究竟是一家的米虫,还是全天下的米虫,吸食百姓的骨血过活,和那些贪官污吏又有什么不同?”
方听白仍旧傻愣愣地看着她,她看了一眼那恬然拨弄着的胡女,好似当真一点汉话也听不懂,又对他道,“可是我呢,仲玉,我也只是一个女人,也同样无关紧要吗?”
方听白拉着她的手径直坐下,轻蔑地瞥了一眼那胡女,“这自然是不一样的,文致,你出身勋贵之家,受崇文馆教诲数年,文江学海,又有治世之才,怎么能和卖笑的胡女是一样的!更何况我……”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我和卖笑的胡女没有什么不同,要真说我俩有什么不同,”周思仪目光灼热地望向方听白,“那就是我比她还下贱上两三分。”
方听白此时眼中的情绪如洛县决堤的洪涝一般泛滥,“文致,你知道我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更何况什么,更何况你心悦于我,更何况我们是青梅竹马,更何况你拿住了我的把柄,所以我就该理所应当地跟你走吗?”
方听白不可置信地看着周思仪,“文致,我没有威胁你的意思……”
“方听白,我不愿意跟你走,”周思仪平静地看着他,“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我梦到这辈子,我阿爷未强行让我扮作男子,我和我阿姐一般,在闺阁中赏花绣帕,及笄礼后按照婚约嫁给仲玉,婚后仲玉待我极好,我总算过上了我梦寐以求的安稳日子。”
“可是黄粱一梦方醒,我却觉得并不畅然,”周思仪目光清明的看向方听白,“我很庆幸我阿爷送我去读书学文,虽说他的初衷并不见得光彩,但我早已包揽过书中的名山大川、江河湖海,我知道将毕生的欢喜都倚靠在夫君身上就如同水中捞月,得到了也是惘然。”
方听白深吸一口气,眼眶红得泣血,“文致不愿意跟我走,究竟是怕水中捞月,还是朝廷之中有什么人,让文致舍不得走?”
周思仪将头埋下,“仲玉,我不会说的,因为我知道说出口的话会让你难过。”
方听白自嘲一笑,“他是乾纲独断、至高无上的天子,文致选他不选我也是常事……”
周思仪扣着自己中指上的老茧,将死死埋下的头忽而抬高,“可是我选他,恰恰因为他是全天下最不将天子当天子的人。”
——
周思仪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很久之后才从方听白夺门而出的事实中缓过神来,她转过头来,望向那仍自顾自弹奏不歇的胡女,“你听了这么久,还不去向你的上峰通消息吗?”
胡女拨弄琵琶弦的手罕见地停滞了一二分,她思索了片刻后,方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屋外走去。
不一会儿,便见一与方听白有五分像的男人把着酒壶跌跌撞撞地推开了房门,“小周大人,好久不见啊!”
“装什么醉呢,身上一点酒味儿都没有。”周思仪把屁股一挪,给他让了个位置。
“我看过牛太医给小周大人写的脉案,上面说小周大人夜半多梦,心悸频频,让你少些忧思便会快然许多,”方听寒将那壶酒往那方莲花桌案上随手一搁,“我却觉得小周大人心大的很,连欺君这样的大罪都敢犯的人,怎么会夜半被噩梦惊醒呢?”
周思仪浑然没有一丝秘密被人戳破的窘迫,“你大可以向圣人修书一封奏我的欺君之罪。”
“那这仗还打不打了?”方听白忽而伸出一只手想把住周思仪的下巴,却被她抬手就拍开,“我时常在想,你也只是一般俊俏,更比不得其他女子知情识趣,性子和婉,是怎么将我的弟弟和圣人都蛊惑成这样的?”
周思仪向方听寒勾勾手指,他很快便凑身过来,右半张脸结结实实地挨了周思仪一个巴掌,“我这辈子最大的优点就是——从来不鸟你这种贱男人!”
方听寒被她打得半张脸嗡嗡作响,深吸一口气道,“你是女子,我不跟你计较。”
“方校尉你放心,到时候我自然会去圣人请我的欺君之罪,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圣人还不知道吗?”方听寒揣测的目光在周思仪身上来回打量,无奈摊手道,“算了,再打听两句圣人的床帷中事,别被他老人家手底下的枭卫拔了舌头。”
周思仪平静地坐下,从那铜制冰鉴中取出一串冰好的葡萄贴在方听寒被扇了半张脸前,“方校尉好生消一消肿。”
方听寒笑得不屑,“我不像小周大人靠媚上邀宠而升官发财,就算破相了也无所谓。”
周思仪用下巴撑着脑袋,“方校尉,你不觉得,我俩的官途,再怎么努力,如今也快走到尽头了吗?”
“怎么了小周大人,明明连屁股都豁出去了,却还呆在御史台这样的清水衙门,干着些无关痛痒的政务,”方听寒嘲弄道,“我要是你,再怎么我也要讨个户部尚书来做。”
“方校尉,你觉得我们这种出身的人,真的能得到圣人的全心全意的信任吗,圣人真的能抛开我们的祖辈亲族,重用我们吗?”
周思仪的声音很轻,却犹如摄魂取魄的魔咒钻入方听寒的耳朵里,“因为我的父亲和方校尉的父亲,是陪太上皇打天下的人,不是陪圣人夺皇位的人,所以方大人不甘当校尉也只能当校尉,我不甘当御史也只能当御史。”
方听寒面色坦然却握紧了拳头,“周文致,我能在圣人麾下当一小小校尉便觉得满足,你若不满,就自己等圣人大胜归来之日向他求官。”
周思仪敲了敲那木质桌案,“方校尉不想和我一起干一件天翻覆地的大事吗,让圣人看一看,我们可不止是旧朝元老的儿子,而是新朝的校尉和御史。”
方听寒停住脚步,迟疑一下道,“如今圣人出征,我们留守京师,又上不得战场,能干什么大事?”
“圣人不敢杀他父亲,怕被弑父的恶名缠上,”周思仪从容不迫地仿佛在说今晚吃什么宵夜,“我们帮他杀了不就是了吗?”
“你疯了周文致!”方听寒往前跨三步,将她逼到墙角,将她的嘴巴紧紧堵上,“这里是平康坊,有多少双耳朵也听着,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都敢说?我今日只当做没听过这句话!”
周思仪拉住他腰间的革带不让他离开,“圣人生死难料,京师大乱,太上皇趁势意欲重登帝位,我们杀太上皇、扶持幼主,这不是圣人留给方校尉的圣旨吗?我们这是——奉旨弑君,何罪之有?”
方听寒的瞳孔陡然放大,映照出周思仪沉着镇定的脸,“小周大人,第一手的军报会先下留守的擒虎军,再下尚书省兵部……但擅改军报是要连累全族的死罪,小周大人是要为了政绩,让我去赌命啊!”
“方大人放心,赌的不是你的命,是我的命,”周思仪顿了顿,肩上好似背负千钧之重,“我的父亲在太上皇的指示下,让兵部的粮草补给晚十天才到,……前线出事的罪责和方大人毫无干系……”
方听寒猛地揪住周思仪的领口,“周文致,你在说什么,你明知道前线会出事还要让圣人命悬一线吗?”
周思仪哪怕被武将拎起半个身子浑然不惧,“这是他欠我的,我已经为他死过一次了,他为我命悬一线又如何呢?”
方听寒放下周思仪的衣领,“这件事干不得,我倒要去兵部看看,此次补给的粮草官是谁,能干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周思仪大掌一挥,她青绿色的袍角扬起,宛如湖中涟漪,“那方校尉就不必去看了,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是你和方听白的爹,你要和我一起,将我们的阿爷抓进擒虎军诏狱吗?”
“方大人,你好生想一想究竟是应我还是不应我,”周思仪的声音混着冰鉴中碎冰滴落的之声将方听寒砸得头昏脑胀,“方校尉有与圣人在信州出生入死之谊,老国公也不过是被我阿爷唆使,我与仲玉更是在平康坊大吵一架,与他毫无干系……这件事的所有罪责都由我来承担,方校尉阖族无忧。”
方听寒的手捏在那冰鉴上,被沁透了也浑然不觉,“那文致……你怎么办,你和你阿爷又该怎么办?”
周思仪伸伸懒腰,“不过是去地府再走一遭,说不定还能在阎王爷手下,混个一官半职,今后就看不到方校尉青云直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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