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云影消散。跟着李羡意与景任的兵卒与他们一起在此石碑附近驻扎。
李羡意宿醉后只觉得头痛欲裂,只见景任坐在那石碑前细细地摸索着石碑上的文字。
景任的眉头竟皱得比昨日还深上了几分,“圣人,你可知道这石碑上写得什么?”
李羡意看着这显然有些年头的石碑,“突厥人的神仙,大概是长生天吧,举克你不是会上些突厥话吗,这上面写得什么?”
景任深吸一口气,他当然认得,他不止认得,连这石碑的位置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但他一个字都不敢说。
李羡意见景任的头摇得跟李序宝玩得拨浪鼓似的,他嘲弄道,“景大人,欺君罔上可是死罪啊。”
景任的面色一脸凝重,“那臣可讲了,此事天知地知,除此之外,只有我和圣人知晓。”
李羡意不解其意,“这上面写了哥舒密的宝藏埋在哪儿?”
“此碑名阙特勤碑(1),这碑文上说,在蓝天褐土初创之时,我们的格勒可汗统一四方,成为牛羊和牧草的君王。他们征伐四方,让种田的农人俯首,让南方的君主屈膝,重建了属于突厥帝国的尊严……”
景任的脸如今黑得跟炭一样,这碑文上写得非但不是哥舒密的宝藏,还是哥舒密的祖先,圣人昨日醉酒误打误撞,帮哥舒密当了一次孝子……
李羡意的神色却没有景任想象的羞恼,他反而放声大笑道,“格勒可汗,当年你将我爷爷、我阿爷打得在草原上抱头鼠窜,如今我杀你一子,也算恩仇两消!”
“你没了儿子,我的父亲也不算什么好父亲,既然你在天之灵保佑了我,日后逢年过节,我都顺手为你烧些纸钱!”
景任被李羡意惊世骇俗的话吓得说不出话来,却听李羡意摸索着石碑上风沙留下的道道瘢痕,“如今我连格勒可汗你都拜过了,管他什么生死仇敌、管他什么痴男怨女,君王富有四海,可我只要最装模作样的周思仪而已!”
——
长安城已然近半月没有收到过自北而来的军报,长安城一时之间众说纷纭,有说圣人诱敌深入却深陷漠北;有说圣人性命垂危不久人世;偶有一两人却坚持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如今已然大捷。
唯有平康坊依旧歌舞升平、一副盛世奇景。
酒过三巡的男人总是致力于在饭桌上指点江山,哪怕才被上峰训斥成孙子,哪怕在外总是点头哈腰,一上了酒桌,便是政事堂的宰相也没有他通晓政事、擒虎军的校尉也没有他明察战机。
穿着丝质衣裳的男人抱着酒杯侃侃而谈道,“我说这大梁和突厥的局势啊,远没有到兵戎相见的地步,信州来的黄口小儿,说要打仗便打仗,我看大梁要完!”
他的同伴附和道,“你说这打仗便打,打赢就算了,要是打输了,最好是直接被突厥人给杀了,要是被活捉了,说些天子北狩的话,不是更丢人现眼?”
此时此刻方听寒听到坊中人的议论已然攥紧了拳头,他紧盯了周思仪一眼,闭月和羞花两位娘子都含情脉脉地瞅着她,一个为她斟酒,一个为她夹菜,她一会儿嗅嗅闭月颈间的馨香,一会儿吃一口羞花颊上的胭脂,浑然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小周大人倒是坐得住,是真不担心圣人的安危,更是一点也不关心圣人脸面。”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昨夜托梦问过十殿阎罗,阎王爷说圣人他命格太硬,煞气颇重,幽冥背阴山不收、十八层地狱不容,”周思仪打了个酒嗝儿,“至于脸面,圣人本来也不是什么要脸的人。”
“少与我扯些神神鬼鬼,”方听寒用指节敲了敲周思仪的额头,“你是真不怕他出事?”
“那方大人怕不怕他出事呢?”周思仪咬紧了那个他字,“‘他’要是真走了,方大人就是名正言顺的三军统帅、我便是货真价实的托孤大臣,这样的诱惑不足以我俩走上这一遭吗?”
“周文致你……”
周思仪轻笑着替方听寒斟了一杯新丰酒,“喝酒作乐不过是我们麻痹太极宫的手段,方校尉可不要真醉了才是。”
周思仪脚步虚浮、晕头转向地从桌子上撑起,向着那大声谈论国事的桌走去,她一脚便踢在那嘲讽“天子北狩”之人的桌案上,拉起他身边作陪之女的手腕,深情恳切道,“香雪,你怎么今日跟了个这么没出息的男人,上次不是说好,我为你赎身吗?”
那被唤作香雪的女子一脸惊恐,但也一眼将这平康坊中的常客认了出来,她的尾音有些轻颤道,“妾身是玲珑~”
周思仪用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清扫过玲珑的唇瓣,“玲珑不哭了,我知道你跟着他受苦了,今日你便跟我回府吧!”
玲珑抿紧了双唇,“妾身没有哭~”
周思仪说罢便要将玲珑搂在怀里,玲珑的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转,她只看得到眼前要强夺她这人面目清隽又衣着华贵,她便什么也顾不得,扒着周思仪便呜呜地哭了起来,“小阿郎,妾是香雪啊,又名玲珑,这人将我强夺了去,我对小阿郎是日思夜想啊,我推拒了数次但是无果啊!”
男人最怕的不是女人抛弃他,而是大庭广众之下抛弃他,丧失了脸面对男人而言可是比死了亲爹亲妈还要难受上三分。
壮汉明显有些欺软怕硬,却又不甘示弱怒喝道,“你这小白脸是何人,竟敢与我在平康坊中抢女人!”
方听寒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场英雄救美的好戏,闭月不情不愿地替方听寒斟着酒,低声喃喃道,“玲珑这个狐狸精,竟叫她抢了先!”
“不是吧?”方听寒满面疑惑地看着嫉妒到眉头紧锁的闭月,“哎,圣人你老人家的情敌,已经多到可以组一只马球队了。”
眼看着周思仪与壮汉已然起了拳脚上的冲突,方听寒却不慌不忙地从闭月手里抢过酒壶,往自己的嘴里一灌,提步上前一拳便是直冲那壮汉的面门,“等你上门要医药费之时,自然就知道我俩的姓名了!”
方听寒拳如流星尽数砸在那壮汉的身上,假母本带了坊中的打手前来劝阻,看到打人的竟是方听寒,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喘。
她心中端方正直的周思仪非但不劝阻,反而在一旁加油助威,那假母使劲儿扯了扯周思仪的袖子,“小周大人,你是御史啊,能不能管一下啊,朝廷命官闹事,我小小平康坊担待不起啊!”
“没事的,方校尉会出医药费的。”
“不是钱不钱的事情啊。”
“我会把玲珑的赎身钱和这些被砸了的桌案钱明日午时一同送过来。”
假母思略了片刻后,状作无意地对着那些打手嚷嚷道,“大家都让一让哈,不要阻拦方校尉行侠仗义!”
——
车轮辘辘趁着尚未宵禁行驶在林荫道上,周思仪用绢帕蘸了酒替方听寒擦拭着嘴角上的伤口,“你堂堂一校尉,竟还打不过那个文官!”
“我擅长的是箭矢,又不像你夫君擅长贴身肉搏!”
周思仪开始絮絮叨叨起来她心中的李羡意,“圣人擅长贴身肉搏吗,我知道圣人最擅马矟,矟锋上的尸体不下千人,突厥的小孩儿都唱‘亡我天山脉,使我羊儿无草食;失我碎叶城,使我女儿少颜色(2)’,没想到他还是近战的一把好手……”
“周思仪,你不要再少女怀春了行吗,”方听寒口出狂言道,“不对,你该是少妇怀春才是,寻常女子在你这个年纪,孩子都早早满地爬了。”
周思仪趁着方听寒没有防备,直接一个手肘击到方听寒的胸口处,正好撞到他的伤口,他痛得口中直冒丝丝的凉气。
“皇后娘娘,我知道你马上要入主坤宁了,你很心急,也不用急到打臣吧!”
周思仪抱着臂膀一副要继续揍人的架势,“你再说,你再说我还打你!”
“那我不问这个了。”
方听寒摆出投降状,清明的月光打在方听寒的脸上,照得他棱角分明,周思仪只觉得方听寒与李羡意果然是表兄弟,让她难得晃神了一下。
方听寒望着眼前冷静沉着、以笔为刃,却舞出武将也莫能比机锋的女人,“小周大人呢,明明只消做一个祈盼夫君大胜归来的闺中娘子便能荣华富贵傍身,却要行此等空前的险事,好似与十殿阎罗对酌!”
周思仪眨了眨眼睛,“方校尉,你读过真正的闺怨诗吗?”
方听寒思略了片刻后道,“忽闻陌上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小周大人后悔让圣人上边关了吗?”
“世间的闺怨诗大多是文人所著,以闺中女子自比,思慕被君王赏识犹如女子等待远去觅封侯的丈夫。
可真正的闺怨诗是不会从闺阁中传出的,世上女子抑或是不被赋予读书的机会,就算读了书也不过是夫家装点门面的饰品。”
“既然我阴差阳错间获得了读书做官的机会,我便要死死抓住,”周思仪的眸子盯紧了这张颇有几分似李羡意的脸,“我无需夫君,自己便能觅封侯。”
“小周大人,所做之事,不像是觅封侯,”方听寒嗤笑了一声后道,“倒似是嫌弃自己活得太长了?”
“方校尉可读过明朝名将戚继光所写的书?”
方听寒扬起下巴,神情颇有几番傲气,“你莫要觉得我只是个舞刀弄剑的武夫,《纪效新书》、《练兵实纪》,我通通都读过。”
周思仪灼热的目光盯在他的脸上,好似要把他的脸上烧出个窟窿一般,“戚继光说,‘封侯非我意,唯愿海波平’,这就是我给方校尉的答案,这世上有太多——比封侯更重要的东西。”
(1)确实有这块儿碑文,位于蒙古的和硕柴达木盆地,我为了剧情需要给这块儿碑文移了移位置,改编了一下这块儿石碑的内容。
(2)改编自汉朝歌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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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朝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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