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懒洋洋地洒在略显陈旧的居民楼外墙上。那些斑驳的光影在红砖墙面跳跃，仿佛在演奏一曲无声的告别乐章。叶语澄拖着半人高的行李箱，站在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单元门前，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老小区特有的、由樟树、潮湿泥土和家家户户饭菜香混合而成的气味，这是一种记忆的味道，瞬间将她拉回十年前。
“这天气不错！”她抬头看着透过树影斑驳投下的阳光，眯起了眼睛。那些光点在她浅蓝色的衬衫上跳跃，像是顽皮的精灵。电话响了，打破了这一刻的宁静。
“你尽快把你的东西搬走，要丢的，要留的，自己收拾，赶紧把家里腾空。过几天中介带人上门看房子了。”叶语澄在前几天接到她爸的电话。许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比之前沙哑了一点，语气中的不耐烦却丝毫未减。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那是他惯有的不耐烦的表现。
二十七了，这次回来不是为了探亲，而是彻底的告别！至少……是对这个承载了她整个少女时代的房间的告别。这个房间见证了她从青涩到成熟的所有蜕变，收藏了她最隐秘的心事和最纯真的梦想。
父亲和继母早在半年前就搬去了城南的新家，这套老房子一直空着，直到最近终于找到了租客。交易前夕，她得回来清空她留在这里的一切。这就像是要亲手抹去自己存在过的痕迹，有一种说不清的酸楚在心底蔓延。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发出略显滞涩的“咔哒”声，仿佛锁芯也在抗拒着这次开启。推开门，一股尘封的、带着淡淡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家具大多蒙上了白布，像是等待揭幕的雕塑，地板积着一层薄灰，踩上去会留下清晰的脚印。整个空间显得空旷而寂静，只有光阴在其中无声地流淌。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挤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它们像微小的星辰，在寂静中舞蹈。
她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推开门，记忆如同被惊动的蝶群，扑簌簌地在她心底扇动了翅膀。那扇门上还贴着她小时候喜欢的卡通贴纸，虽然已经褪色剥落，但仍固执地坚守在那里。
墙壁上还残留着当年贴海报的淡淡胶痕，那些痕迹勾勒出各种形状，像是记忆的拼图。书架空了一半，歪歪扭扭地立在那里，仿佛一个被遗弃的士兵。地上堆着几个纸箱，是她上次回来时粗略打包的，还没来得及搬走。箱子上用黑色马克笔写着“重要物品”，但此刻看来，却显得有些讽刺。
“真是个大工程啊……算了！开工！”她准备撸起袖子加油干，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她试图用这种元气满满的方式给自己打气，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咳咳咳，我的天啊！这灰……咳咳咳……”她挥了挥周遭的灰尘，那些细小的颗粒在阳光中疯狂舞动，像是被惊扰的时光碎片。
她并非留恋旧物，只是清理记忆的过程，总免不了要触碰那些被时间层层覆盖的情绪。每一样物品都是一个时间的胶囊，打开它，就会释放出封存其中的情感和记忆。
她挽起头发，戴上口罩，开始了枯燥的清理。大多是些过时的衣物、陈旧的课本、一摞摞的试卷和练习册。她动作麻利，带着都市职场训练出的效率感，将它们分门别类：丢弃、捐赠、极少部分带走。她的手指快速地在物品间穿梭，像是在进行一场与时间的赛跑。
“没错！我们女人是这样强大！”她双手叉腰，头昂起来，很骄傲地对自己说。但这个姿势只维持了几秒钟，她就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在空房间里回荡，带着几分自嘲和无奈。
“其实女强人还没收拾完……”
在一个笨重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旧书箱箱底，她触到了一个硬硬的角。那是个被遗忘的角落，箱子本身就已经很老旧了，像是从某个古旧的阁楼里搬出来的。她费力地将箱子拖出来，打开盖子，里面散发出一股旧纸张特有的味道。
抽出来，是一个略显臃肿的透明文件袋。
里面似乎塞满了东西。文件袋的表面已经泛黄，上面还用褪色的标签纸写着“重要资料”，但那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
她有些好奇地打开封口，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覆着薄灰的地板上。几本封面斑驳的笔记本，一沓明星贴纸和卡片，几张贺卡，还有几个小巧的、已经看不出原样的手工玩意儿。这些物品像是时间的信使，从过去奔赴而来，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气息。
她的目光掠过这些带着时代印记的零碎，最终被一本深蓝色封面的硬壳笔记本吸引。那是她高中时最常用的那种款式，朴素，没有任何花哨的图案，只在右下角有一个烫金的英文单词“Dream”。
她随手翻开。纸张已经微微泛黄，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数学公式、英语单词，还有课堂笔记的零星片段。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透露出书写时或专注或焦躁的心情。那些字迹像是青春的密码，记录着那个年纪所有的努力与迷茫。她快速翻动着，直到笔记本的后半部分，动作才猛地顿住。
那里，夹着一张照片。
一张被小心翼翼保存下来的、五寸大小的相纸。照片的边缘已经有些微微卷曲，但保存得相当完好，可见主人当年的用心。
照片上的背景是某个夏日的校园，绿树成荫，阳光炽烈。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站在操场边上，怀里抱着一只篮球，正侧头和身旁的人说着什么。他被镜头定格在一個转身的瞬间，眉眼干净，笑容温和，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仿佛能消融所有阴霾的明亮。阳光在他的发梢跳跃，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整个人像是被光笼罩着。
是林倾。
叶语澄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不疼，却带来一种深刻的酸胀感，瞬间涌遍四肢百骸。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扭曲，二十七岁的她与十七岁的她，通过这张薄薄的相纸，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那个瞬间，她仿佛能听到自己十七岁时的心跳声，那么清晰，那么强烈。
“诶……果然……这么多年看到照片都还是会花痴……”她傻笑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照片表面，“不过嘛……这张脸，人之常情！”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内心的震动，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出卖了她的真实情绪。
尘埃在从窗外射入的光柱里上下翻飞，如同那些随之起舞的、纷乱陈旧的记忆碎片。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按下快门时，手心那微微潮湿的触感，以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声音。那是她偷偷攒了许久的勇气，才在一次集团联谊的篮球活动上，假装不经意地拍下的。当时她躲在人群后面，像个偷窥者一样，小心翼翼地捕捉着他的身影。
之后，她像怀揣着巨大的秘密，将它洗印出来，藏在了最常用的笔记本里，以为这样就能将那份悸动和安全妥帖地收藏。每次翻开笔记本，都会先看看那张照片，然后才能安心学习。那是她青春里最甜蜜的秘密，也是最沉重的负担。
原来它一直在这里。
在她早已遗忘的角落，沉默地陪伴着这间老屋，度过了许多个无人问津的春夏秋冬。就像那个年少的暗恋，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最深处，以为已经遗忘，却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浮现，带着所有的美好与酸楚。
窗外传来孩子们追逐嬉戏的笑闹声，尖锐而鲜活，却瞬间将她拉入了另一个维度的、更为沉寂的过往……那些声音像是打开了时光的闸门，让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些被都市快节奏生活压抑的、属于二十七岁叶语澄的冷静外壳，在这一刻悄然裂开了一道细缝。她不再是那个在职场上雷厉风行的项目经理，而是变回了那个会因为一个眼神、一个微笑而心跳加速的少女。
她捏着照片的边缘，指尖微微发烫。阳光落在照片上，少年的笑容似乎更加清晰了几分。那些被岁月掩埋的细节突然变得鲜活起来——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微微皱起的校服领口，还有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
她仿佛一瞬间又被抛回了那个充斥着试卷油墨味、汗水、以及无数隐秘心事的夏天……那个表面阳光开朗、仿佛永远没心没肺，内心却敏感彷徨、努力扮演着“正常”角色的自己，隔着十年的光阴，与她默默对望。
她记得每一次在走廊里的不期而遇，记得每一次他对自己说话时内心的雀跃，记得那些深夜写在日记本里的心事，记得那份想要变得更好、足以与他并肩的渴望。那些情感如此纯粹，如此强烈，以至于十年后的今天，仍然能够触动她的心弦。
叶语澄凝视着照片中那个笑容灿烂的少年，以及透过他看到的，那个躲在镜头后慌张又期待的、十七岁的自己。那个自己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好，不够漂亮，不够聪明，配不上那样耀眼的存在。总是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心意，生怕被任何人发现。
时光流转，岁月更迭。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自卑怯懦的少女，在职场上独当一面，在生活中游刃有余。她见过更大的世界，遇到过更多优秀的人，但那个夏天的悸动，却始终是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她在心里对那个过去的自己轻轻说：
“看啊，我们曾经那样笨拙又认真地珍藏过一个人，仿佛他是照亮整个晦暗青春的唯一光源。那时的我们，总以为只有变得足够好、足够完美，才配得上那样耀眼的存在。却忘了，光的意义在于照亮前路，而非定义行人的价值。谢谢你，那么努力地保存了这一点微光。现在，我可以自己照亮自己了。”
她的嘴角扬起一抹释然的微笑，眼角却有些湿润。这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与过去和解的证明。她小心地将照片放回笔记本中，合上封面，轻轻抚过那个烫金的“Dream”字样。
十年过去了，那个曾经让她心跳加速的少年如今不知身在何方，过着怎样的生活。而她也早已不是那个会因为一个微笑而失眠整晚的女孩。
青春的爱恋美好得像一场梦，但梦总会醒，人总要向前。
她将笔记本放进“保留”的箱子里，与其他几件有特殊意义的物品放在一起。这不是因为还对过去有所留恋，而是为了纪念那个曾经那么认真、那么纯粹地喜欢一个人的自己。
窗外的嬉闹声渐渐远去，阳光也开始西斜，房间里的光影变得柔和起来。叶语澄继续着手上的工作，动作依然利落，但眼神多了一份从容与释然。
她拿起手机，拍下了这个空房间的最后一张照片。然后关上灯，轻轻带上门。
锁舌扣上的那一刻，清脆的“咔哒”声在走廊回响。她知道，她锁上的不仅是一扇门，更是一个时代。
但这一次，她的脚步不再迟疑。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拖着行李箱走出单元门，没有回头。樟树的香气依旧弥漫在空气中，但这一次，她闻到的是希望的味道。
那个十七岁的少女永远留在了这个房间里，但她带走的是那份曾经让她变得更好的勇气与力量。前路还长，但光已在脚下。
她想，我的青春，有他，但不能只有他。
叶语澄的脑海里却还是不争气地蹦出了那个背影……
和烟火一起照亮她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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