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知府。
贺蕰亦是睡不着,南风送回来的消息,让他心气郁结,早早披了一件外衫,站在窗前。
落月透过窗棂,在他周身洒下一片清辉。
他需要冷静——程家那个懦弱无能之辈,竟然还贪生怕死。
南风站在屋檐下,急得抓耳挠腮,几次劝阻无效后,只能干守着。
他不敢再进去劝阻。
自从程大小姐那次决绝而去,公子性情偏激了许多,外表看起来与从前无异,但行事狠辣,再无以往的平易近人。
这时,庭院外传来细碎脚步声,由远及近,似向这个方向而来,南风瞥了眼窗里,跑去打开院门。
是知州府的小厮,“南侍卫,程大小姐来了,说要拜见二公子,不知二公子现在可歇下了?”
“什么?”
月黑风高,南风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厮又重申了一遍。
“让她进来。”
不等南风回话,里头已经传来门扉打开的声音。
程婉依外披墨色披风,头戴兜帽,若非脸蛋盈盈一白,整个人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信步出现在院门前,她侧首,朝知州府的小厮点头道谢,在南风的目瞪口呆下,跨进了这间散发着清幽淡雅香气的庭院。
屋内早已灯火通明,檐下,赤红灯笼摇晃,照亮了来人清丽的身影。
程婉依掀开兜帽,瞧见了屋内陈设,贺蕰晚上未用膳,知府夫人让后厨给灶膛一直留着火,得知程大小姐前来,立刻吩咐人备上酒菜,送到院子里来。
“天时已晚,应该饿了吧?陪我喝一杯。”
见到来人,火气立消。贺蕰嗓音清润,坐在食案后,缓缓道。
程婉依嘴角微微弯曲,跨过门槛,娇俏道:“正好,我也是许久不曾饮酒,早就馋这一口了。”
贺蕰见她进屋,坐到自己对面,眉目都柔和下来。
敛袖倒了一杯酒,放在她面前,道:“早知道你会来,就将你的桂花酿带过来了,最后一坛,不与你同饮都可惜了。”
说的是很久以前,两人婚约还在,程婉依亲自酿了几坛桂花酿,送给他后陆陆续续喝了几坛,后来婚事作罢一直未喝,只剩最后一坛。
“这知府里的酒,肯定也不差呀?”
程婉依浅笑,浅尝一口。
贺蕰笑容不变。
两人对饮,贺蕰看着菜色,似乎想夹菜给她,但对菜色又都不满意,放下竹箸,叹道:“等到过些时日,你去京都,我再邀你吃酒,到时候,备上全是你爱吃的菜。”
“倒也不必等到来日,这是徽州特色,腊肉竹笋,口味鲜嫩,二哥哥,你尝尝。”程婉依执起竹箸,亲自夹了一片竹笋,送到贺蕰碗中。
不知是哪一点触动了贺蕰,他眉目松动,重新执起竹箸,尝进嘴里,口味确实不错。
吃完后,他又夹了一块腊肉,才咀嚼几口,眉头顿时微皱,随即松开,不动声色地咽下。
程婉依笑而不语。
贺蕰是北方人,吃不惯烟熏腊肉,“当初我初来乍到,也吃不惯这道菜,后来慢慢地,就习惯了,二哥哥再尝尝这道菜。”
说着,她又夹了两片脍鱼片,放在贺蕰碗中。
挑的都是贺蕰爱吃的食材,只是做法不一样。
贺蕰却只尝了一片,就敛了笑容,放下竹箸,倒了杯酒,自饮自酌。
程婉依笑容凝滞,默默放下竹箸。
贺蕰看着她。
两人之间,气氛陡然微妙。
“昨夜的事,办妥了?”
终是不忍心,知晓她今夜前来,必定是有事相求,自饮一杯后,贺蕰问。
程婉依摇头,正色道:“二哥哥,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似有所觉,贺蕰端起酒杯浅抿,借着酒盏遮住了眼睫下的暗芒。
心中有了准备后,将酒盏挪开寸许,才问:“帮你什么?”
程婉依嗫嚅了双唇,有了第一句,再开口第二句,原本应当简单多了,但依旧难以启齿。
“我夫君,犯了点错,被饶州府抓了起来,你能否派人前去协商,将他调到徽州府来?”
贺蕰一饮而尽,放下酒盏。
程婉依始终看着他,面上镇定,心中忐忑渐起。
贺蕰连饮三杯,淡声问:“都来了徽州府,怎么不直接去找王大人?”
程婉依低眸,“饶州府投靠黄士奇,王大人可能并不能主理此事......”
“呵。”
轻微的一声,令程婉依蹙眉。她五指紧扣,指甲狠狠地捏进肉里。
贺蕰看着她,温润的眸中,此刻泛着幽幽冷光,嘲声道:“是怕饶州府直接把人杀了,给你留个尸体吧?”
程婉依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对方,说:“是,你能帮我把他救出来吗?条件你随便开,只要我能做到,一定都满足你。”
“都?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程家十万家财,双手奉上。”
“砰!”
茶盏碎地,发出清脆巨响,南风倏地跑到门口,瞬间又瑟缩了回去。
贺蕰咬牙:“你还真是大方,将你伯父给你攒了一辈子的嫁妆,就这么拱手让人。”
程婉依垂下眼帘,不予回击,眉头却紧缩,隐约可见其中的不耐。
她不喜欢这个话题,就差把“与你何干”写在脸上,却碍于求人不敢撕破脸皮。
贺蕰又怎会看不明白。
深深呼出几口气,待怒火稍稍平息,再出声时,声音已经温和了许多。
“皇上命我南下,你可知为何?”
却是换了话题。
程婉依眉目轻动,从善如流地问:“为何?”
贺蕰轻笑出声。
叹道:“婉婉,你我自幼相熟,心中如何作想,我虽曾有意错,却尚能了解一二。我不信,你执掌程氏数年,当真隔岸观火,不曾了解朝堂半分。”
商场如战场,真正较量起来,刀光剑影游走于无形,稍不注意,就是数万雪花银付之一炬。要想持久立足,就不能独善其身,必须保持与地方官员友好结交,并时刻关注朝堂动向,以备不测。
况且,朝堂之上,还关乎着一位程氏的仇人,她怎可能不关注?
程婉依抿唇。
过了许久,才无奈道:“皇上,可是后悔了?”
贺蕰心情转好,“我就知道,此趟南下,你定能察觉我的意图。”
他看她的眼神,明亮如昼,带着喜悦和莫名的光芒。
程婉依只得先按捺下自己的事,问:“皇上决定,如何拿下徽州?”
贺蕰身体往后靠,倚在椅背上,道:“与江南程氏一系握手言和,封婉婉你为昭和县主,江南才子多,由你来维系江南一带与京都的关系,最合适不过。”
一时愉悦,令他喜不自胜,口出直言,却没注意到对方始终愁眉不展。
程婉依咬唇,道:“二哥哥,我不同意。”
贺蕰笑容一滞,眼中些露疑惑。
他这才发现对方从道明来意后,就一直垂眸,不曾正眼看他。
整个人持固执倔强姿态。
以前,她犯了错不肯认,就会这样。
程婉依斟酌片刻,道:“我现在日子过得很好,乡下民风淳朴,交往不必多费心神。我的孩子,你没有见到,改日让你见见,他很可爱,也很聪慧,庸总管说,有父亲当年睿智,不过,等他长大成人,我不想让他科举入仕,这条路太难了,风险太大,我想让他做个田舍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辈子平安喜乐。”
贺蕰不由得坐直,身体前移,眼神紧紧地盯着她。
程婉依抬眸,认真道:“银钱太多,对我来说,其实是负累。将大半家产送给你,我很放心,伯父多年心血不至于全都白费,至少我相信,在二哥哥手中,定能发扬光大,造福万民。”
犹如一道惊雷,劈在耳畔,震得贺蕰双耳一阵嗡鸣,周围的声音都消失殆尽。
他眼神死死地咬住程婉依,希望能从她面上看到一丝犹豫和言不由衷,但是没有,她眼神清明,透着他熟悉的坚定色。
他搁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发颤,心口忽然一阵阵发疼。猛灌一口酒,让烈酒顺喉而下,才堪堪盖过这阵疼痛。
许久,他才缓过神,再出口,依旧温声细语。
“你是还生皇上的气,对不对?还是.....对皇上失望了?”
程婉依险些仓惶落泪。
但也仅片刻,就将差点夺路而出的湿润逼退,她撇开脸,转移了视线,道:“二者皆是,我曾在祖父病榻前立誓,这辈子不会怨恨皇上,但我也在心里下了决心,这辈子不会再踏入京都半步,更不会效忠他一厘一毫......”
贺蕰:“皇上已经拟诏,命三司会审,要替伯父翻案,洗刷冤屈,待当年真相查明,便给阁老封侯拜相,恢复程家昔日荣职。”
“人死不能复生,即便恢复荣职又如何?能还回我伯父伯母的性命吗?还是能救回我祖父?即便是翻案,又有几分是真心为了祖父?”
字字如刀,砍在贺蕰的命门。
他深缓一口气,定定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婉婉,你不能这般想。”
多少士族崛起重来,有几家愿以祖宗基业和身家性命,与君王赌这口气?
在家族的世代绵延面前,前人的血汗,可以适当的放下,待家族兴旺,延续千年后,再回顾,帝王血脉早已在朝代更迭中不复存在,焉不知这其实是另一种报复?
程婉依浅浅地笑了。
她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但......
“我没有二哥哥你心胸宽广,做不到一笑泯恩仇。其实我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家主,考虑不到百年后的事,我只想过好现在,快快乐乐的,一家人平平安安。”
贺蕰语滞。
从她言之凿凿中,他几不可察地,窥探了一丝软弱和短视。
心顿时软下来。
原本打算下次见面就与她道明的来意,在见她深夜至此后因心疼而忍下,此刻又在喉间滚了几个圈,道了出来。
“若是,你停夫再嫁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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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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