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婉依双目微凝，仿似不明白对方为何会突然跳跃到这一句，此言与坐论朝堂、谈判救人有何干系？
贺蕰侧目，避开她的直视，道：“我自知无颜再向你提及婚事，但这些年过去，每每忆起与你红袖添香、赌书泼茶旧景，就心痛难当，悔不当初。”
一字一句，听得程婉依心头一震，她从未想过贺蕰至今还存着这样的心思，不由得眉头一紧。
贺蕰已经继续道：“......而今我改过自新，只希望婉婉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以后任何事都不会再瞒你，你我缔结夫妻，我会给你想要的平安喜乐，你的孩子，我可以视他为己出，若以后我俩有了孩子，我也绝不厚此薄彼。”
说到这里，他转过目光，看向她，继续道。
“你我程贺两家合势，戮力同心，既可保徽州万贯安如泰山，更助皇上涤清玉宇，此乃公私两济之举。你夫君此番将你陷入困局，便是你停夫再嫁，天下文士也不敢多言半字。”
“婉婉，让我们将一切回到最初，好吗？”
程婉依脑中嗡的一声，慌忙起身时不小心踩住衣裙差点绊倒。
“小心。”
贺蕰眼疾手快，起身扶助她。
程婉依犹如惊弓之鸟，反弹似的避开他的触碰，贺蕰看着陡空的掌心，心也跟着一落。
他就这么看着，只见程婉依扶额后退，面色仓惶不止，闷声道：“二哥哥，对不起，我已经成亲了，我没想过成第二次亲。”
“那你可以现在想。”他脱口而出。
程婉依后退，与他拉开距离。
贺蕰想到她会惊异，但没想到她会如此凌乱，便也不逼她，没有紧步上前，而是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
这般看着，壁灯烛火每跳动一下，他的心也沉下一分，随着时间流逝，直至最后，沉入谷底。
果然，程婉依双目阖闭，缓过劲后，道：“二哥哥，我已经成亲了，我和他还有孩子。我今日前来，是想求你帮我救他，如果你不能够，那我就另想办法。此行不会再有其他意思。”
贺蕰眼眸下压，声音发沉，“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嫁给他了。”
“你我青梅竹马，相识十数年，情谊甚笃，当初你都能快刀斩乱麻，撕毁你我婚约，而今日，你们成亲不过四载，他犯下如此重错，到了如此田地，你却还要守着他，你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程婉依指尖深陷肉中，撇开目光，看向墙角虚空，淡声道：“当初年轻，行事冲动，而今，我们都已经长大了。”
贺蕰突然想要发笑。
“一句长大，就要否定一切？”
程婉依蹙眉，心中突然开始后悔，不该深夜前来，她以为时隔多年，那纸婚约早就淡忘在记忆里。
当年她离开京都，他前来相送，言谈举止，坦坦荡荡，还说没有了婚约，两家世交情谊仍在，后来听说他一心扑在政事上，她就当真以为，他已经放下这段儿女情长。
此前不愿前来，她也只是以为，毕竟她已经成亲，要给陆铭留几分颜面，不该再与其他男子，乃至曾经与自己有过婚约的男子再行往来。
哪成想，他竟然还存了这份心思，当真是羊入虎口了。
贺蕰眼见她如待蛇蝎一般退避，顿时满口苦涩，也愈发的心气难忍。
“人都是要成长的，我至少已经明晓事理，而你那夫君呢，比我还要大上一岁，他可知道何为可为，何为不可为？足足十万两，说借就借，与那嗜赌如命的纨绔有何分别？”
“他还不如那纨绔！纨绔至少是祖宗攒下来的基业，而他耗的是你的嫁妆，这个世上还有哪个男人会动用妻子的嫁妆！蚕食鲸吞，这样的男人，你留着是等他鸠占鹊巢，彻底败尽你程氏的家底和名声吗！”
程婉依被逼得不断后退，却始终眉头紧锁，抓住其中一点，忍不住辩驳：“我是招赘，给他的不是嫁妆，是聘礼。”
贺蕰一噎，差点气到心梗。
程婉依心知今夜这趟算是白来了，敛起衣袖，行了一礼，道：“深夜叨扰，是我的不是，你早些安息，就此告辞。”语毕，转身离去。
贺蕰咬紧牙龈，面色发沉。
眼见对方仓皇而逃，就要夺门而出，终究忍不住，切齿道：“你可知晓，他还做了什么事？”
离去的人顿住，攥着门扉的手，玉指发白。
“贺氏钱庄，他明知是我贺家的铺子，还借了五千两......”
“贺二！”
程婉依蓦地转身，眼里燃起的火焰，一如当年，恨不得将他烧成灰烬。
她胸口起伏不定，却一言不发，紧抿着唇，怒视着他。
看着她的怒容，贺蕰目光有片刻的恍惚。
当年也是这般。
她孤身而立，决绝地说：“贺二，你应该告诉我的，你不告诉我，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我只要一想到，往后数十年，与你相处的每一瞬间，都要考究你背后是否藏有深意，而你自我坦荡，就感到浑身害怕。”
程婉依仅仅盯了一瞬，转身就走。
贺蕰这次没有追，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刹那失神。
-
程婉依没有离开知州府，从尊贵客院仓惶逃出后，就遇见守在院外的州府小厮，她向小厮探听了知府夫人的住处，拜托小厮派人前去禀报，她想见知府夫人一面。
既然贺二那里行不通，那就还是去找王寿，但她和王寿还不至于熟到深夜造访，自然要通过知府夫人王夫人来见。
王夫人早命人留意客院那边动静，乍然听闻两人闹掰，程大小姐往自己院子来，惊了一下。
还以为程大小姐来兴师问罪，转念一想，还不至于，她弟弟是偷奸耍滑，但也没犯大错。稍作思考，便猜到，程大小姐深夜造访必是有事相求，恐是那位没同意。
立刻拉了悠闲看书只待贵客离去后便立刻就寝的丈夫，重新整顿衣冠，前往正厅，招待客人。
程婉依在正厅见到王寿，王夫人在侧作陪，程婉依率先向王夫人告罪打扰，王夫人一番辞谢，待双方落座后，王夫人故意垂首饮水，只当个工具人。
程婉依向王寿直言来意。
王寿想的和夫人一样，也觉得贺二公子拒绝了程大小姐，点头应和期间，则暗自琢磨，客院那位究竟为何没同意。
是时机不成熟，此时还不宜与饶州府对上？还是想要放长线钓大鱼，以程家姑爷这个饵，钓出饶州府和十四寨官匪合作的证据，借此机会，彻底扳倒黄大监？
若是前者，他倒是有办法帮恩师之女将人救回来，若是后者，那自是要静观其变。虽苦了程家侄女，但能替恩师报仇，想来，程家侄女事后知晓真相，也不会怨怪他。
王夫人则一听，就听出了猫腻。
借着饮水，茶碗盖住面容的间隙，偷瞄了丈夫一眼，这一瞧，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么明显争风吃醋的戏码，他竟瞧不出来？那二公子既然对旧情人念念不忘，他们近水楼台，自是要帮一把，怎么就他这儿就是左右权衡，一副要公事公办的样子了！
“不知大小姐前去找二公子，二公子如何说？”思考再三，王寿直言问道。
程婉依面不改色，回：“大人误会了，我方才去寻二哥哥，实是叙些旧事，并未跟二哥哥提起救人之事，此事毕竟关乎我的**，也望大人莫要跟二哥哥提起。”
王夫人闻言，急得不行，忍不住朝丈夫使劲使眼色。
王寿摸着胡须点头，须臾，乍然惊醒般抬眼，见程婉依还在等着他回复，干咳一声，道：“好，好，不过我明日上午有些政物要处理，可能等到明日下午？贤侄女放心，明日办完事，本官就立刻出发，亲自去饶州府。”
程婉依闻言，也不好催促，沉吟道：“明日下午也好，明日上午，我会备齐十万两银子送到府上来。”
又忍不住叮嘱：“另外，只怕饶州府不会轻易放人，还请大人竭尽所能，势必将人要回来，否则，我只怕他会有性命之忧。”
王寿点头表示明白，“放心吧。”
见他答应得爽快，程婉依将心放进肚子里，起身向二人告辞。
待人影消失，小厮前来回话，从十万两银子中惊醒的王夫人，望着幽幽庭院，才敢感叹出声：“如此情深意重，这可如何是好？”
她自然希望程大小姐能一直留在清水县，这样，她娘家进项如流水，这辈子也就不用愁了。
但她更希望夫家能借着这根枝攀上贺家这棵大树，扶摇直上。
王寿则已经喊来小厮，吩咐他去往客院，“去问一声二公子，程大小姐明日那十万两银子，我收，还是不收？”
王夫人横眉一扫，嗔道：“我还以为，你当真没听出来大小姐言不由衷的话来。”
王寿摸着胡须憨笑：“受夫人熏陶，哪里能忘记程贺两家的官司来？”
王夫人骄哼一声，转身回了屋。
王寿则还在等，不多时，小厮匆匆回来，喘着气道：“老爷，二，二公子追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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