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蕰没有追到人。追至门口时,马车已经消失在巷道尽头,他再追到巷口,马车就已经消失在街道上了。
他立刻转身,给王寿留了话后,吩咐南风去备马车,狭着不明的怒火,一路疾驰,出了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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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铭感觉自己真的要死了,那个同牢房的狱友,算得还真准。
拿到那把匕首,他再三犹豫,最后决定,尊重生命。
当他决定要活着的那一刻,明显感觉到,周围空气为之一松,好像伺机窥探的危险被解除了。
他不由得暗自庆幸,到底是为自己拼搏了一把,只这一把,就成功了。
整个响午,平安无事,还以为,危险就此过去。不曾想,到了入暮十分,狱卒还未送来晚饭,就来了两名身着红布背甲的捕快,一言不发,面容整肃地将他提了出去。
未经堂审,未签字画押,甚至都没言明他所犯何罪,就将他押上了囚车,连夜出城。
在牢狱中时,他思前想后,才想清楚,此番下狱,大概是他阻了谁的路,又或者,是成了某种藏有阴私的宣泄口,所以不明不白的被定了罪,连个审问都没有。
当囚车向着北方一路疾驰,风餐露宿,这种想法便得到了确认。
初秋的风,很是温和,但囚车中间,凹凸不平的枝巢膈得他脖子生疼,再加上,这种始终站立的罚囚方式,更加令他苦不堪言。
脖子上传来的刺痛,几次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就要流血而亡了。
中午那碗饭,他压根没心思吃,晚饭又没见着,连续两天两夜,他只吃了早上的几口碎石拌饭,更是滴水未进,此刻早已饥肠辘辘。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恍惚心想,就算是想要他的命,也该给口断头饭,大不了他配合,手起刀落,给他个痛快。
两名捕快显然没听到他的心声,不过,到了傍晚时,掰了一点干粮喂进他嘴里,又给他倒了点水,虽然只有三口,但粗粮和着水,他竟也觉得香甜,仿佛嚼出了家里厨娘烧出来的菜香。
就这样,坚持到半夜,他昏沉欲睡,原以为,这种折磨会持续到京都。
忽然,山石路上,囚车颠簸了一下,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
陆铭心中大惊,随囚车滚下山崖的瞬间,他看见囚车前拦了一个人。
来人手执长剑,面上蒙着黑布,看身形就知道是个练家子。
山坡上传来简短的几声交谈,紧接着,似有铁器碰撞声传来。
他心一沉,以为对方是来杀人灭口的。
很快,两名捕快连滚带爬地滚下山坡,口中告饶,一面要去打开囚车给他解开锁架。
山上的人“嗳”了一声,道:“叫你们送人,没叫你们松绑。”
两名捕快对视一眼,哆哆嗦嗦地重新锁上囚车,套上马,朝山上不断拱手,改道离去。
马车消失在山路时,陆铭努力转头,看到山上的人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里,停了一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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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明未明,天边依旧繁星点点时,囚车抵达徽州府,王寿穿戴整齐,照旧去处理自己的政务。
陆铭再次被摔进牢房,面前泛着清灰的稻草更加脏臭,地上的老鼠更多,叽叽喳喳,叫得人毛骨悚然。
但他没有力气去避讳,艰难地从地上爬起后,他寻了个空地坐好,整理衣冠,用袖子擦去脸上不知是否存在的尘土。
这是一间简陋的牢房,牢犯不多,有几间牢房还是空的,他所在的牢房因此比较靠近入口,入口连着审讯室,那边一传来动静,他就注意到了。
狱卒卑躬屈膝,在前面引路,贺蕰缓步走进审讯室,一路来到这里,在牢房前停下。
隔着木栏,盯着里面盘腿正襟危坐的男人。
对方似乎知晓他会来,也知道了他的身份,见到他,眼里没有一丝惊讶和疑惑,反而很是平静,直到狱卒小心提示。
“二公子,这就是程大小姐的夫君,程家的姑爷。”口气里,毫不掩饰对他的轻视,方见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贺蕰心中轻笑,原来,还是知道廉耻的。
贺蕰手指掀动一下,狱卒躬着身退离,南风从审讯室搬来圈椅,放在贺蕰身后,待主子坐下后,他也坐到隐在牢房视野边缘的案几后,开始为自己研墨。
陆铭看着主仆二人,主子风光霁月,姿仪清贵,侍从举止从容,行事有序,一看就知,二人从小到大都受过“严格训练”。
这种“严格训练”,在主仆二人身上显露出来的,并不相同,在主子身上,那是家世显赫,长辈亲授,耳濡目染养出来的姿仪,气度浑然天成,学也学不来。
与她身上的气质,如出一辙。
而这样的侍从,寻常人家也根本培养不起,就如同她从京都带来的那些忠仆。
难怪戏文里唱,金童玉女,才子佳人。
陆铭嘴角扯出一抹邪恶的笑,就是可惜,月老牵错了赤绳,将赤绳的另一头给了他。
陆铭在打量贺蕰的时候,贺蕰也在打量陆铭。
一个乡下土包子,破落书生,不仅丢尽了程家的脸面,也一点看不出来读书人的傲气,除了一张脸能有点看头,当真一无是处。
真不知,她竟这般肤浅。
原本此事可以全权交给南风来办,但心头始终气恨难消,终究忍不住,想要来亲眼见见这个人,看他到底有几分本事,竟然让她弯下眉骨。
可见到了人,才觉得,不过如此。
“二公子不是想让我死吗?怎么突然又救我了?”
方才狱卒喊他二公子,陆铭也就更加确认了他的身份,率先开口道。
贺蕰:“你倒是不笨。”
他不再废话,手指点在桌上,问:“你欠下十四寨十万两银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铭:“据我所知,二公子还不是清水县的官员,虽为京官,但按照我朝律例,京官对地方官司行审察制,二公子应当无权审问我。”
南风沉声呵道:“我家大人此行是奉皇令到江南巡视,凡是民间有冤屈,亦可呈书上报,你一介庶民,竟敢质疑大人官职!”
陆铭拳头不自觉地紧握,骨骼声声作响。
显然是不服。
这样,根本问不出结果。
贺蕰抬手制止南风,见南风未明白意思,目光从案前扫视一眼。
南风默了一瞬,放下毫笔。
贺蕰:“你为何不说?十四寨构陷于你,本官代表朝廷为你主持公道,只要你将事情经过详细说出来,我可以还你清白。”
陆铭:“让县令大人过来,或者知府大人,否则,我一个字也不会说。”一路浑浑噩噩,他并不知晓自己被带来了哪里。
南风气得想开门上刑,看你会不会说!
贺蕰低头轻笑一声,似是讥笑他死到临头,还负隅顽抗。
就在这时,就见审讯室那边的门吱呀一声,得知消息的王寿推门而入。
看他那满眼急色,就知道一路带着多少担忧。
南风面色不虞,却起身过去,低声数语了几句。
王寿面色缓和下来,走到贺蕰身边躬身告歉,低首时,眼神快速在陆铭身上梭巡了一圈又收回,随后南风又搬来一把椅子放在贺蕰身侧,他方松了口气,落座。
从南风口中得知,审问刚刚开始。
眼见得牢房里外气氛诡异,王寿扫了一眼南风面前的案桌,发现纸上空白无一字,很自然地接上:“陆公子,这位是京都来的巡抚大人,本官知晓你与十四寨之间债务有些误会,你现在有任何冤屈,都可以如实说来,巡抚大人会替你洗刷冤屈,还你一个清白。”
“哦,是吗?”陆铭深吸一口气,垂眸讽道:“不是来看我笑话的?”
贺蕰扬眉。
王寿来回扫视二人一眼,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干咳一声,“陆公子说笑了。”
陆铭:“我的话只会告诉大人一人,烦请大人请二公子离开。”
额......
王寿看了眼贺蕰。
其实,按照当朝官制,贺蕰确实没有审讯犯人的资格,但谁让贺二公子强势霸道,昨夜又受了气呢,且犯人还是他亲自救回来的。
得知消息时,他才知晓,有人走漏了风声,饶州府准备连夜送程家姑爷出城北上。
想想人一旦到了北直隶,那就当真无力回天,挽救程家名声彻底失去先机,王寿就一阵后怕。
好在有惊无险。
眼见程家姑爷又不肯配合,做出宁死不屈的姿态,他顿觉心头焦灼。
但面上不显,反而沉声道:“审讯事宜,不是你该过问的。你若是不肯说,本官便告诉你,因为你行事欠妥,如今程大小姐已经开始纠集家资,筹措银两,准备来替你偿还这没来由的十万两银子。”
“你可知,这十万两对程家来说,是多大的数目?”
陆铭双目噌的睁大,“不可能,我写了书信......”
他倏地顿住,久久不能反应。
就在王寿以为他又消极对待时,只见他阖上双目,咬牙道:“王大人,我要举报饶州府,办案章程有失法度,不仅在缉捕之时文书阙如,程序乖谬,而且滥用私刑......”
空荡荡地牢狱里,传来一声笑。
贺蕰脸上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没有说话,讥讽之意,却胜过千言万语。
陆铭磨得牙齿咯咯响,王寿见状,叹声道:“陆公子的意思是,你写了书信给家里,但饶州府却没有按照流程制度,告知给程大小姐?”
“正是。”
“不知陆公子在书信里写了什么?”
陆铭嗫嚅了嘴唇,道:“说我云游四方,叫她们不要找我了。”
这下,就连贺蕰都露出了诧色,不过这份诧异转瞬即逝,“你有胆量与她撇开关系,竟然不知道,你活着才是对她最大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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