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铭的脸顿时胀成猪肝色。
王寿猜测，贺蕰应当是做了什么，不过话却不好说。
斟酌道：“想来你也知道，你此次遭遇乃是被人下套，你可知对方是谁？”
陆铭本不想回答，但基于对王寿的尊重，还是答道：“是当今皇上身边的掌印太监黄士奇。”
王寿点头，“不错，那你又可知，此次被押解送京，你的下场是什么？”
陆铭面色苍白，讥讽道：“不过一条命罢了。”
“错。”
谁知，王寿一口否决，意味不明道：“杀你，何至于要送你入宫？当初在荒郊野外，一刀了结了就是。”
陆铭沉着脸，微微抬头，看着王寿。
王寿一字一句道：“黄士奇身为宫闱内人，却有着不可告人的癖好，就连皇上，也多有纵容。”
陆铭的脸倏地一下白了。
王寿又道：“而他生平最大的喜好，就是折辱江南士子。前年，出生江南世家的探花郎，风华正茂，在上元佳节日逛完灯会，莫名失踪了一夜后，就再也没见过他，家里人翌日就带着他乞身还乡去了。去年，上京赶考的一名江南书生，夜里死在了距离宫墙不过百丈的街市上，被发现时，衣冠不整，死相惨状。”
贺蕰似乎有些不适，目光移向了别处。
“人死是小，失节是大。”不理会陆铭是否能接受，王寿继续问：“江南文士，俱以程阁老为首，否则，程家不会能多年过去还能偏安一隅。那你觉得，作为阁老的孙女婿，你若是落入宫里，会是何等下场？”
陆铭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忍不住轻颤，冷汗涔涔，整个人一瞬间进入极度恐惧的状态。
然而，不等他真正回答，王寿语重心长地道：“勿须要你的性命，只要你进了宫，整个江南文场都会崩塌。这世上，折断文人风骨的，并非是刀，而是信仰。一旦信仰没了，程家也就失去了保护伞。陆公子，贺二公子并非吓唬你，而是你的存在确实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牢狱里，进入安静可闻针落声地状态。
四周静谧，王寿接过南风送来的茶水，向他点头致谢，无声地划开茶沫，饮了一口，润润嗓子。
许久后，陆铭从惊惧中回神。
他双手捧脸抹了一把，道：“我还是那句话，先让他离开，我再说。”
王寿惊讶了，“这是为何？”
说了这么多，难道都是白说？
而心知王寿虽言语过激却不乏偏袒程家之心的陆铭，这次没有僵持到底，道：“我有错，我认，但贺二公子也并非光明磊落吧？”
他抬眸，看向贺蕰，“我近日才知晓，原来二公子对我家娘子一直念念不忘，当初我向贺氏钱庄借银子时，二公子是不是就在背后偷偷看笑话？”
这......
王寿眼神一顿，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贺二，以期得到些判断。
若是真的，确实有失君子之风。
暗中觊觎，还可以说是情之所至，情难自已。但要是给对方已婚夫君下套，那就是品性问题。
难怪陆公子一个劲的要贺二避嫌，这是不想再让贺二看笑话。
可惜啊，涉及到自身才知道羞耻。却不知，程大小姐乃至程家，此番都已经丢尽了颜面，这份羞耻，又是遭了谁的殃。
贺蕰面色铁青，却没再浪费时间，推案起身，径自离去。
“公子。”
知晓公子恼羞成怒，南风匆忙站起，倏地想起此行要务，又看向王寿。
偌大的审讯室早被他清空了，没个书吏，难道要知府大人边审边纂写供词？
王寿朝外喊了一声，很快，一名师爷打扮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南风连忙拱手道谢，脚步匆匆地追了出去。
师爷提笔蘸墨，准备好。
王寿问：“你可还记得，是在哪里被绑架的？何时？何人？”
陆铭沉静道：“地点是我家池塘出口那片稻田里，时间是三日前晚大约亥时末，绑我的人有两拨，起先是十四寨的人，后来换了饶州府的人。”
“你怎么知道不是同一拨人？”
“他们杀我小厮的时候，我看到凶手胳膊上的图腾，与我当初借银两时见到的一模一样。”
王寿不由得挺直了腰背，问：“你见过十四寨的暗桩？”
陆铭点头，不用王寿再一句一句地询问，他便已经开始叙述。
“当初借钱，也是迫不得已......”
四年前，程婉依怀孕不久，就将程氏产业交给他打理。
有一日，一位富商慕名来到清水县，直接找到程家名下墨锭铺子，要定五十根松烟墨，并于当日预付一半定金。
掌柜的知晓事情重大，没敢收定金，特派人将他叫来。
陆铭见到富商后，自是一番谨慎探查，询问对方买来墨锭是要送人还是自用；既然送人，都是送给何人；天下名墨何其多，又为何独选松烟墨，等等。
一番美酒佳肴下肚，富商放下心中芥蒂。
言说墨锭自是用来送人，不过他家小子正在读书，也要备两块留给他用；他是京都富商，前年搭了一根线进入宫中，因此墨是要送给宫中贵人；天下名墨虽多，但天下谁人不知道，由程家故人撑起来的松烟墨，最得江南名士喜欢。
如此种种，滴水不漏。
陆铭也就收了定金，答应在预定期限内，完成银货交付。
铺子里原本就有定量存货，工艺坊中亦有半成品待售，凑在一起，原本差不多正好够数。
但偏偏如此凑巧，墨坊中制作到最后一步时，描金师傅接二连三的出事，程家的松烟墨本就物以稀为贵，工序师傅并不多，这一出事，程家墨坊一时半会凑不齐人数来完成这大额订单，制作工艺竟就卡在了这最后一道无法完成。
陆铭焦头烂额，便开始寻罗其他描金师傅。好在这位富商得知情况后，并不着怒，反倒宽慰他，并给他介绍了一位描金师傅。
他起初自然不敢轻信，用几块墨锭试探后，见其确实技艺不输给程氏师傅，才胆敢让他尝试。
为防止程家人知晓，他偷偷将墨锭拿出来交给师傅，当面看着他完成，一开始，只让他描一两根，后来是四五根，眼见交付货期愈来愈近，索性到最后几根全部交由给他，拢共一起，足有十根。
原本以为是幸遇贵人，有惊无险地过去了，谁知，等交货时，才发现这十根用的金花出了问题。
“师傅说，是金泥调制失衡，导致干燥后金粉脱落。我让裘大富宽限一些时日，容我重新补救，谁料他坚持不肯，并以宫廷御用为要挟，要上告到宫里。”
“我不敢招惹宫里，就问他，究竟要怎么样才肯再宽限十日。他说，只要把程氏墨锭的制作良方给他，他就能替我在宫里周旋。程氏良方多么重要，我怎会给他，再说，我也没有整个方子，有的只是胶方。”
“他得知后，应允能给胶方也成。我考虑着，只有胶方，并不能仿造出一模一样的程氏墨，便答应给他了，但是......”
但是，等十日期满，他交付墨锭时，却迟迟等不到富商，去富商在城中租住的客栈询问，才知人家早走了七八日。
原本以为富商只是暂时离开，不料，这一走竟就再也没出现过。
陆铭后来想起，才确信自己从最初这笔订单开始，就已经上了当。
“......我派人四处打探此人下落，几月过去，始终一无所获，直到有一日，有人跟我说，饶州出现了一块和程氏一模一样的墨锭，我才知道真的出大事了。”
“我偷偷潜去饶州，暗中打探了许久，最后在一桩赌坊的坊主手中见到了那枚墨锭，和程氏墨确实很像，若是刻上程氏徽章，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检查过后，我知道问题还是出在那张胶方上，于是跟坊主打探那位描金师傅的下落......”
说到这里，陆铭脸色一片灰败。
王寿一直听着，师爷奋笔疾书，笔走龙蛇，但同时，二人心中都隐隐有了猜测。
果然，陆铭继续道，那位描金师傅竟然出了意外，死了。不过，他并没有放弃，这次，他动用了所有自己可信的人脉，去查这位描金师傅，经过三个月努力，终于查到是谁拿走了那张方子。
原来是赌坊的坊主。
陆铭要求出高价买回方子，坊主也很爽快，答应只要跟他赌三场，赢一场就将胶方物归原主。情势逼人，陆铭哪里还能思考，而且，他也有所保留，押的注都不大。
当时，他身上所带银两不够，心里估摸着，回去从各个铺子里分取一点回来就能补上。
那时候，他接管程家生意不足半年，对程家上下主仆也多有了解，在他们心中，平时犯些鸡毛蒜皮的错无伤大雅，但千万不能动账本，账本乃是他们信任的源泉。
谨遵这点后，他手脚一直很干净，因此赢得了程婉依的信任，按照他当时预算，程婉依下次再查账本定是要等三个月后，有这三个月，足够他平账的。
当时他暗下决心，这一辈子，就只动这一次，下不为例。
好在最后一局，他赢了。亲眼见到坊主将胶方付之一炬，他当时着实松了一口气。
也没多想，就应了坊主的话，签下前两局输下的欠条，只等回去就取银子过来销账。
但事情又发生了，才回到家中，程婉依竟突然查起了他的账。
那一刻，不亚于晴天霹雳。
他不敢再动账本，很快，赌坊还钱的期限就到了。
赌坊的规矩，他略有耳闻，欠债不还者，拿手指抵债，况且，他想还钱。
还了钱，彻底与这种三教九流脱离干系，就可以清清白白地做人。
于是他四处借银子还债，跟以前的同窗好友借，跟旧居亲戚借，跟曾打过交道至今仍保持联系的商户合作伙伴借，跟萍水相逢但觉得人品还不错的知己借。
总之，能借的都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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