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人的情绪会被放大数倍,叫人无所遁形。
立在影壁后的陆铭觉得自己仿佛还置身牢狱中,那种压抑的、沉重的感觉再次席卷了他。
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妻子温柔,母亲明善,幼妹知礼,从前一家五口人,上贤下孝,别提多和美,他以为,就算少了他,他们四个至少也能和睦相处。
不曾想,才仅仅三日,时间像一把照妖镜,就将三人都打回了原形。
他亦没料到,程婉依会为了救他,舍弃了许多。
那十四寨是什么地方,她竟然亲自深入虎穴,她当时可有害怕?十四寨的人凶神恶煞,可有刁难她?
那贺家二公子人面兽心,竟然趁虚而入,幸好,幸好她心性坚韧,没叫那厮得逞。
那皇帝曾经那么对待程家,而她今日摒弃前嫌,要帮他安定江南,下此决定时,她心里是否想过程阁老?
陆铭忽然不敢再继续往下想,黑夜里,他心生茫然。
为何他仅仅犯了这么一点错,就招来这么多的横祸?
当初得知上当被骗时,他以为事情已经到了最糟的地步,而今才知,那还不是最糟的。
一个人的生死荣辱又有何妨?打破生活的平静,牵连一家人才是罪该万死。
他脑海中不由想起贺蕰说的话。
“你活着才是对她最大的伤害。”
贺蕰说得对,他应该早点自杀,死在饶州府地牢里。
而今虽然被救出来,但他所犯的错,将永远无法得到谅解。他虽没有犯法,实则已经罪不可恕。
但他现在不能死,他不能再对不起她倾心谋划的这一切。
她放下一切,重新选择了一条路,他若再去死,便又是给了她沉痛一击。
他也舍不得死,他还有可爱的舒儿要陪,他想陪着她走过接下来的风雨。
他真的还想,和她一家人,和和美美。
陆氏在屋内竖着耳朵听,见外面许久没传来动静,终是禁不住担心,放下手中折叠到半摞的衣衫,去打开门。
“吱呀”一声。门房的响动立刻惊醒了陆铭,他迅速揉搓了把脸,从月拱门后绕出来。
“阿娘,您怎么出来了?”
“我看你一直没回来,就过来看看,刚才是谁来了?”陆氏步上庭院里的青石板,一路向这边走来。
陆铭迎过去,揽着陆氏的肩膀就往屋里走,“是何青来了,没事,我已经给他送走了。”
“哦,是他啊,这两天也辛苦他了,明日你要去里长家里一趟,多谢他们这几日的照顾。”
“是。”
二人进了屋,陆氏拉着陆铭在桌前坐下,灯火明亮,看着儿子清瘦的脸庞,她松弛暗沉的眼皮底下不自觉润湿。
心疼道:“这三天受苦了吧?都瘦了。”
陆铭宽慰:“阿娘,我没事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跟我说说,怎么就借了那么多的银子?”
陆铭将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只说自己被赌坊骗了,不得已四处借钱,着了十四寨的道,十四寨是饶州地盘,因此被饶州府羁押,其他的一概没说。
陆氏狠狠抽打他的胳膊,“赌坊你也敢进,你阿爹在世时是怎么教你的?这个东西沾上,就是金山银山也能叫你败光了,你是不想让我和你妹妹好过啊!”
陆铭也不求饶,生生受了几下。
陆氏又担心地问:“程氏可有生气?她可有跟你说怎么救的你?那些人不会再来吧?”
“不会再来了,她......没生气,就是以后,程家的生意会难做许多。”
“哎,能拿钱消灾也算是好事,你以后不能再犯浑了,仔细地帮她,等时间长了,这事就能过去。”
陆铭口头应是,面色却沉重,目光躲让。
陆氏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已经都知晓了,又叹了口气,道:“说吧,你们方才还都说了什么?她是要你,怎么处置我们娘儿俩?”
陆铭想起程婉依跟他说这些话的意图,嗫嚅了双唇,道:“她没说。”
陆氏冷笑:“那更狠,逼着你这个儿子亲手处理亲生母亲和妹妹。”
陆铭脸色变得灰白,眼里露出浓浓的歉意。
陆氏擦了擦眼,硬声道:“这事怨不得我,换做是谁家,都会这么做。她还年轻,还可以再嫁,再招赘,可你......”说着,又忍不住落泪,泣不成声道,“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得给陆家留条后啊,要是.....要是你们早点生第二个,阿娘也就不打舒儿的主意,可是没有啊......”
陆铭听了眼里也不自觉地涌上一丝热意。
“是儿子不孝,让阿娘受惊。”
“谁还没有犯错的时候,”陆氏立刻反驳回去,“圣人还说,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再说,要不是她程家,我们清清白白的农耕户主,谁会犯这种错?你原本在家就清闲自在,以后能等到世态安定,再考个官当当,怎么都不会遇上这些个奸商,都怪她程家!”
“阿娘!”陆铭蹙眉道:“我们讲点道理好不好?”
陆氏气得又打他两下。
陆铭一概受着,许多话说不清楚,也不能说。
他只能道:“是儿子有错在先,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四处为我奔走,就连看了我的书信,也没存一丝侥幸,只一心救儿子出来。这份情,儿子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遇到。”
听闻书信,陆氏眼光微闪,须臾,讷讷道:“我也知道她好,可是,她也不清白,她那夜出去,回来还换了双新鞋,我一问,果真是个男人送的,她......”
在儿子沉沉的目光中,她说不下去了。
“那是程家的世交,这次救我,也有他一份。”陆铭磨平了后槽牙,才说出这句话。
然后再道:“事已至此,是我欠她良多,您和阿柔再见到她,也会觉得难堪,不如就此搬回老宅,阿柔年纪不小了,就说您想在县里帮阿柔物色亲事,场面上,大家还和从前一样。”
陆氏低头默默抽泣,陆铭轻声细哄,后来哄累了,就盯着灯火昏暗的一处,再也不吭声。无论陆氏眼睛偷偷从巾帕里抬几回眼,都假装没瞧见。
眼见儿子这次铁了心,陆氏默默收了泪,道:“那你每三日就要来看我一次。”
“只要我有空,就一定去看您。”
-
天亮了。
程婉依一早醒来,感觉神清气爽,连日来的担忧终于卸下,顿感一身轻松。
她翻了个身,摸了摸床边,手指传来一阵刺痛,她一个机灵,也摸到了床里的冰凉,这才知晓陆铭昨夜没回来睡。
起身穿好衣裳,小桃端着铜盆进来,一边服侍她洗漱,一边低声道:“姑爷天没亮,就送老夫人和小姐去县里了,屋子里东西都没动,只带了一些银两和贴身衣物,说过几日再派人来般旧物。”
“嗯,”程婉依由着小桃用细布打湿脸颊,问:“有没有闹?”
“没有,姑爷昨夜就跟老夫人说清楚了,小姐一早才得知消息,倒是想闹,见老夫人被姑爷说服了,就没闹得出来。”
“那就好。她们的东西,暂且不动。等他们请人来了,你跟着去说一声,这些年她们用习惯的物件,也可以一并带走。”
当初陆家搬家,担心老宅那边放空会遭贼人惦记,许多值钱的物件都一并搬到这边来了,程婉依单独收拾了一间库房,专门放陆家的旧物。
小桃应了一声,又道:“小小公子昨日不愿亲近小姐,我看姑爷都看出来了,幸好是将人送走了,否则,真的得再抓进衙门里住几日。”
两人聊过几句,厨娘过来说早膳做好了,询问是否要等姑爷,程婉依说不用,吩咐小桃去看看舒儿醒了没有,过了一会儿,主仆几人一起用了早膳。
用完早膳,采办管事从街市上购置了一些物产回来,小桃将物产装置好,程婉依抱上舒儿,三人一起出了门。
依旧是清晨,清风和煦,秋日暖阳。
踏着金灿灿的光,三人出了府门,去了里长家里道谢,里长询问姑爷可回了,程婉依笑着说回了,里长一个劲的说好好。
稍坐片刻,程婉依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里长微微一愣,却也没阻止,亦没问缘由,长吁短叹地应了是,“宅子就放在这里,东家放心,老朽一定替你看好。”
“多谢。”
“东家何时动身?乡亲们一起办场饯行宴也好。”
“明日就动身,搬得不远,就在城里,以后我还会常回来看看的,就不让大家破费了。”
“那东家可要常带小东家回来看看。”
“当然。”
三人离开里长家,往回走,走过碧水幽幽的池塘,才走到青石板桥,舒儿扭着身子要下来玩,程婉依松开手,小桃见状,低声说了句话,就进了屋,开始收拾东西。
程婉依做到大石上,看着舒儿踩着小胖鞋,往晶莹滴露的草丛里蹿,舒心一笑。
此刻,她身心舒畅,再无一丝忧思。
不多时,只见池塘对头又走来几人,身着青衣,大步凛凛。
程婉依起身凝望,青衣捕快在不远处停下脚步,躬身拱手,道:“程大小姐,我家大人吩咐我等来传话,十四寨昨夜已经没了,除了妇孺,和一个逃了的大当家,其余人等全部伏法。”
“大人说,为了您的安全,还是尽早搬去城里,以免那位大当家寻机报复。”
“好,多谢二位前来告知,二位进屋喝杯茶水再走。”
“多谢大小姐。”
送走青衣捕快,舒儿玩累了,伸手要抱,程婉依弯腰抱起他,拍了拍身上尘土,这时,又听见池塘对岸传来马车辘辘声,她一抬头,是陆铭送完陆氏母女回来了。
“娘子,我回来了。”陆铭坐在车辕上,朝她朗朗一笑,喊道。
人一夜成长,诸多改变,于表面上,无声也无形。
程婉依应着声,抱着舒儿让开一条道,舒儿朝陆铭伸手,大喊:“阿爹。”
陆铭将马车拴在树下,过来抱过舒儿,揽着程婉依的肩膀,一起进屋。
“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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