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人欢马叫的乡野恢复一日平静,家家户户熄了灯,进入安眠。
唯有程家,四院烛火通明。
在一家人回到这座宅院后,陆氏原本想让儿子过来跟自己说说话,这几天,她吃不好睡不好,到现在还觉得是幻觉,就怕一觉睡醒来儿子真的还没回。
而且,她还有许多话要跟儿子说,憋不到明日!
陆铭稍作迟疑,还是选择安抚了母亲和妹妹,跟着程婉依去了正屋。
小桃从内室出来,向陆铭行了礼,去陪已经熟睡的舒儿,随后,程婉依也从内室出来,她身上散发着沐浴后的馨香,一头青丝湿漉漉地垂在肩侧,掌心缠绕的纱布白得醒目。
陆铭这才主意到她的手,担忧地追问过去,“这是怎么了?”
“没事,和舒儿一样,磕到了。”程婉依避开伸过来的爪子,淡淡道,“你也去洗一洗吧。”说着,她从他身边路过。
陆铭动作微顿,目光移动,追随着她在妆奁前坐下。
室内灯火通明,明亮的烛火照亮她的脸,面色白皙,平静无波。
“我等会,”须臾,陆铭道,从身侧拎过来一张凳子,凑在她跟前,目光在近在咫尺的娇容和镜子里的肃容来回转换,轻声道:“过会要去看看阿娘,我先跟你说会话。”
程婉依动作很慢,只用指尖夹持梳篦,一点点地通发,缓缓道:“我没什么可说的。”
陆铭目光又回到她的手指上,欲言又止,磕着不会是这样,但她态度拒人千里之外,冷漠又疏离,将他的关心全部扼在咽喉,出也出不来。
他低首,调整心绪,复又抬头,才道:“我这几日想了很多,我觉得,有些事,是应该跟你说个实话。”
“嗯。”程婉依一点点地揉搓青丝,漫不经心地应声。
陆铭:“那笔银子,我不该瞒着你。”
“哪一笔?”
“跟赌坊赌输的银子。”这是伊始,他起了动账本的念头。
程婉依动作微顿,通过晕黄色铜镜,他看到她的眼里始终平静,继续道:“还有,不该动程家的墨方。”
他知道,她既然能把他捞出来,那笔录上的陈述,她必然已经都看过了。
而且,他也不信,那人会不给她看。
他现在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至少能得个坦白从宽。
程婉依动作只在一瞬,而后继续通发。陆铭想帮忙,却再次被她躲了过去。
陆铭整理语言,道:“一开始,我真的只是想帮你打理好生意,你应该也看到了,许多事情,但凡我不知道的,都会问你和庸管事,征询你们意见。后来遇到那个京商,我以为事情不大,谁知就着了道......”
“我以为我能将事情解决好,后来等我明白过来,已经晚了,我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是冲着你来的,还是误打误撞,恰好这个人就是我。”
“当时不跟你说,主要也是怕你生气,你一不高兴就会生闷气,自从你生了舒儿后,我见你时常郁郁寡欢,我问过大夫,大夫说这样容易忧思成疾,我就想让你少担些事。”
“你说不在意,可是你越说那样的话,我就越内疚,不瞒你说,我还很害怕。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权贵的可怕,我就怕事情已经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到了最后还要你替我担责。”
他说了很多,越说越流畅,陈述和笔录纸上的内容大同小异,可见的确是切切实实,事无巨细,再无隐瞒。兼之声情并茂,真情流露,是个和他一同孕育过一个孩子的女人,都会心软。
程婉依心想,他要是能早一点,或者不是因为这次劫持才来告知,听他这般剖心置腹,她也就原谅他了。
但是现在不能够,今日再说原宥,怎么对得起她这三日的担惊受怕、风雨奔波?
她曾经在近百个夜晚辗转难眠,只希望他能有所坦诚,但是都没有。说来,她得感谢十四寨以及导致这个局面的始作俑者,是他们唤醒了他,也唤醒了她。
程婉依看着陆铭,两人目光在铜镜中撞到了一起,不退不避。
“原谅我这一次,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和和美美的,我保证不再骗你。”
陆铭轻声道,恨不得将这几日在牢狱里的反省全部倒出来。
“这几日,我都没睡着,一闭上眼,我就想,如果事情从头来过,我应该怎么做才能避开这场无妄灾,也想你,若是你,又会怎么解决此事,后来,我想通了,凭你对黄士奇的了解,定能早一点发现端倪。此事我不该瞒你,我保证,下次不会了,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会和你说,和你商议着来。”
但见程婉依始终无动于衷,他心里越发没底,不禁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其实并没有生气,是他过分解读了这场无妄之灾。
程婉依放下篦子,转过身,看着他,这才肯开口正面回答他的话。
她说:“没有什么原不原谅的,你是舒儿的生父,也是我的夫君,都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事就到此为止,以后都休要再提。”
陆铭不敢放松,心知她还有未尽之言,仔细聆听。
只听她道:“这几日,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我正好也与你说说。”
“好,我听着。”
陆铭作洗耳恭听状,葳蕤灯火照亮他的眼眸,程婉依平静地凝视着他眼里的自己。
道:“阿婆担心你遇难陆家无后,趁着我进城为你周旋之际,让陆柔偷走舒儿,准备将他送去陆氏族中,幸而被村民撞见,这才救下舒儿,舒儿额头上的伤,就是这么磕来的。”
陆铭猛地睁大眼睛,满脸震惊。
程婉依眼底仿佛一潭死水,平静无波,继续道:“你应该知道阿婆打的什么算盘,陆柔又是什么心思,平日有些伎俩我全可以当作不知晓,但这次舒儿受伤,我无法容忍。”
“先前我一怒之下将陆柔送去了县衙,今日因为要迎接你归家,我又亲自接她出来,我想着,她们是你的亲人,得待你回来,亲自处理这件事。”
陆铭猛地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两个来回,才将这个炸雷消息消化在肚子里。
他失踪,他是想到家里会乱成一团,但没想到还会节外生枝,出这等事来。
“大夫怎么说?舒儿可有事?”起初他以为只是摔伤,小孩子家家的,摔伤是常有的事,但大人拉扯导致小孩落伤,那可就非同小可。
程婉依点头,依旧温顺,道:“放心,大夫来看过了,说修养几日就能好。”
“我去看看”。终是不放心,他要亲自再去看看。
程婉依就随他去,在他欲言又止、携带满腹忐忑和疑惑离开后,熄了灯,上床先睡去。
小桃听到门外脚步声向这边传来,起身去开门,低着头,待陆铭进去后,径自去了檐下等候。
陆铭走向床塌,经过桌案时,他执起了灯盏。
掀开床幔,露出舒儿安睡的小脸,此时再看,顿觉额上纱布触目惊心,伤在额头,可见当时有多危险。
他抚摸上去,眼里溢满心疼。
舒儿正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打扰,眯开了眼,问:“阿爹?”
陆铭连忙熄了灯,拍了拍鼓囊囊的褥子,“没事,你睡吧。”
这时,院门外传来敲门声。
小桃小跑去开门,来人是里长的长孙,见到小桃,长孙很是惊讶,道:“我见你家灯火一直没歇,莫不是东家回来了?可是陆公子有消息了?”
原来是来打探消息。
陆铭从屋内出来,仔细关好门,才大踏步走到院门外,笑着朝里长长孙拱手道:“阿青弟。”
何青惊喜:“阿铭哥,果真是你回来了。”
陆铭心知这么晚前来,这几日定也少不了他的帮忙,心下惭愧,连忙道谢,简单问候几句,然后亲自送何青离开。
二人交谈的声音也渐渐远去。
“阿明哥,这几日你不在家,东家差点出事,你可得好好安慰安慰,还有小东家,很是吃了些苦头,幸好那天他昏迷着,要是醒了,不知得受多大的惊吓,只怕以后都不愿意亲近这个姑姑了。”
“多谢提醒,我会好生安抚他们的,也代我谢谢里长,明日再登门拜谢。”
......
回到二进院门前,见小桃还在,他扫了眼三进院灯火虚晃的两个屋,止住了离去的脚步,轻声问:“舒儿怎么受伤的?”
小桃低着头,道:“小姐给小小公子下了药,小小公子昏迷不醒,抱出去的时候,被何家公子发现了,婢子追过去争夺,小姐心慌之下一时失手,小小公子摔了一跤。”
陆铭听了五指蜷缩,目光不由得移向主屋,那里已经灯火灰暗,门房紧闭。
他目光怔怔,许久,又问:“这几日,你家大小姐是不是很辛苦?”
小桃掀开眼皮,飞快地扫了一眼,灯火迎面下,他面上还残留着一点难以置信,但还算镇定。
勿须斟酌,便道:“是,为了救您,费尽心神,还进了十四寨,差点丢了性命。”
陆铭心狠狠一震。
她,进了十四寨?
还未来得及继续问,又听小桃轻声道:“姑爷您让人送回来的书信,大小姐虽然看了,但是根本没信。若非这封书信,大小姐也不会求到贺二公子跟前去,老太爷去世前,大小姐就已经和贺二公子断了联系,幸好,贺二公子并没有为难大小姐,还替家里解了难。”
陆铭阖上双目,许久颤声问:“你家大小姐是怎么救出我的?”
小桃胸中早就存了怒火,压了一日,一直灼得心口发疼。
此刻闻言,不由得冷笑一声,反问道:“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铭不由侧目,这才意识到话中有歧义,按捺住所有情绪,改口道:“我是说,姓贺的有没有为难娘子?”
小桃却没有被安慰到,冷着脸,咬着牙,道:“贺二公子逼大小姐弃夫另嫁,大小姐不答应,只好退而求其次,以家产为契,和贺二公子联盟,辅天子拿下江南命脉。”
陆铭耳边一阵嗡鸣,怔愣了许久,才找回一点力气,朝小桃挥了挥手。
夜风清徐,小桃从宁静的氛围里感受到了一丝快感,郁气疏散,屈膝行礼离开。
灯火阴暗的角落里,陆铭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小桃回到屋中,阖上门的瞬间,她再看了眼宛如石雕般的身影,杏眸底下划过一线冷光。
从前,她也以为姑爷很好,现在,她只觉得,好不好的,有什么干系,也就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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