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
程婉依等到了庸伯的汇报,陆柔奉母命,前来旁听。
“千真万确,我进墨堂里查探了,所有的墨,描金手法都是堂里老人的,手法熟练,没有作假。”
“问过周边,大家都是一个县里的,对姑爷敬重,只要见过都认识,但都说没有见过姑爷。”
陆柔倏地抬头,目光羸弱,怯怯地看向程婉依。
程婉依面色阴沉,显然动了真怒。
庸伯劝慰:“我这就去别的地方找找,大小姐先别担心,切记以身体为重。”
“好,麻烦你多跑几趟。”程婉依忍声回道。
送走庸伯,陆柔想劝慰,替兄长分辨几句,可她不通庶务,又不知从何劝起,再见阿嫂阴沉如水的脸,她更是害怕。
惊惶下,屈膝福礼,一扭腰,夺门去找陆氏。
陆氏听闻后,当场往后一倒,晕厥过去。
很快又醒了过来,立刻阻止陆柔去找程婉依传大夫。
昨个儿儿子不知哪里惹到了儿媳,两人屋子里的灯火亮了通宵,半夜儿子又跑了出去,这一看就知道,两人又闹了矛盾。
她的儿子她知道,本就喜欢,再犯了错,不得不再三低头。
她必得打起精神替儿子稳住这个家,不能再倒下,以这点小事去烦扰儿媳。
已经过了午时,侍女小桃再次过来传膳。
陆铭是个孝子,也是体贴的好丈夫,往日去哪里都要跟家里说一声。而今半日过去,他既没回家,也没半点消息传来,一家人都意识到真的出事了。
方才婆媳三人都等庸伯的回复,没心思用膳,这会儿,陆氏强打精神,叫小桃摆饭,又叫陆柔去喊嫂嫂。
程婉依回到主屋,就知道陆氏已经知晓陆铭撒谎的事。
没作声,坐下来替舒儿系上皮制的兜兜,又给碗里夹了几样菜,将碗放到他面前。舒儿感受到屋里不一样的气氛,乖巧地坐好,主动吃起了自己不爱吃的小青菜,眼神偷偷上瞄。
舒儿继承了她和陆铭的优点,肌肤白皙,圆润可爱,尤其是一双眼睛,清亮如晨露,眼珠黑白分明,转起来时,滴溜溜地像只狡猾地小狐狸。
程婉依被他的模样吸引,目光回拢,嗔了一眼。
空气里的压抑为之一松。
陆氏摸了摸舒儿的绒发,将酱排推到程婉依面前,语气里透着小心翼翼,“多吃些,我看你最近都瘦了,等阿铭回来,又该心疼了。”
除了陆铭,对于这家中其他人,程婉依从不会迁怒,温言回应“是”后,夹起一块酱排送进嘴中。
见她肯吃,陆氏微微松了口气。
用过午膳,依照往日,这个时候,程婉依要带舒儿去休憩片刻,但陆氏也知晓程婉依要等管事们回话,顾不得其他,哄着舒儿和祖母去睡。
“不行的话,和姑姑睡呢?你不是最喜欢姑姑了吗?”
陆柔也来哄,谁知睡觉这事上,舒儿一点也不含糊,拽着程婉依的衣襟就是不撒手,一个劲儿地埋头躲。
程婉依将他小小身躯往怀里送了送,道:“无妨,我先去哄他睡着,要是有人来了,就让他先在客堂稍等。”
舒儿听了,高兴地抱紧阿娘的脖颈,吧唧一声,亲上一口。
程婉依是睡不着的,歪在竹席上给舒儿打着扇,一边哼着歌儿,心思却空茫。
和庸伯一样,程婉依也很震惊,陆铭竟然欺骗她。
与隐瞒不同,隐瞒尚且保留了他最后一点良知,而欺骗足以说明这个人品性卑劣,除了大忠大义之人忍辱负重。
但她与陆铭夫妻之间,生活圈子窄小,还不至于涉及天下大道。
如同所有上位者,程婉依非常痛恨“欺骗”“隐瞒”二词。
刚刚听闻时,她不仅惊讶,也很伤心,还很失落。
也就是说,陆铭故意编造了谎言给她,以隐瞒了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待陆柔离开后,她独自一人,临窗而立,思考了很久。
陆柔重新回来唤程婉依的时候,她就已经镇定下来,心落到实处的镇定,并且给自己想好了退路。
当初选择陆铭,程婉依就有预感,婚后,她和陆铭之间,一定会有大事发生。
因为陆铭,表现得太好了。
他这个人,长相不错,才学出众,科举入仕,运气好的话,能在祖父手里得个探花。
性格也不错,待她礼让谦和,遇事不骄不躁,看待问题能一针见血。
几乎是个完美的人。
但人无完人,这个人表现得愈好,反噬时就愈令人镇痛。
她放手一搏,将家产交由他打理,是希望给二人磨合的机会,早点解决这个镇恸。
她曾以为自己可以走好这条路,但四年多过去,舒儿都已经三岁,她愈发觉得,这条路始终是她一人在走,尤其是昨夜他又突然离家出走,更让她觉得齿冷心寒。
是时候该放手了,其实没什么好害怕的。
不就是一个丈夫嘛。
她是程氏独女,有万贯家财傍身,有爱子承欢膝下,又有祖父门生遍布天下,无人敢对她不敬。
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损失一个丈夫,又有何惧?
程家的女儿是不会被这点挫败打倒的,不过就是接受自己曾经眼拙这件事,而已。
男人,看清了他的本质,当真就觉得无趣极了。
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及时再生一个。
父亲去世得早,祖父早早地就让她挑起了二房大梁,准备好将来招赘,不曾想,一朝失势,大伯一家相继入狱,含冤而死,祖父悲痛离世,独留下她一条程家血脉。
她一人独祧两房,一个儿子怎么够?得再生一个。
大伯那个人最是睚眦,见不得孙儿比父亲的差,定得再找一个好的。
相貌要英俊,不能太丑,才学要不错,至少聪慧,人品......算了,人品可以后天再教。
只是这样的人,必定不好找,她暂居清水县四年多,也不曾再见比陆铭好的,看来得往外了找,或许,等舒儿长大些,她可以带着舒儿去外面历练?
游山玩水,听说苏州一带,风土人情不错,风流公子居多,若是能来个露水情缘就更好,没有任何隐患。
程婉依连后路都想好了,自然没什么再伤心的,待到小桃来说,管事们都到了的时候,她平静地整理了衣裳,叮嘱小桃看好舒儿,就独自离开卧房去见客。
夫妻一场,即便是和离,那也得找到人再说,她不是冷血无情,不会落井下石。
但这般决定后,她心情好了不少。
一圈询问下来,果然,十来个管事,全都说从昨夜到现在没见过陆铭。
程婉依确定,陆铭是真的失踪了。
只是,究竟是“主动”失踪,还是“被动”失踪?
程婉依无从猜测。
沉吟些许后,吩咐管事们不必再管,各自回去管理好自己的事务,只留下庸伯。
管事们都很忙,她不可能再为陆铭,将这些她安家之本耽误出去。
当然,十万两银子也要提前准备起来,着令几位主要管事将现银盘算好,准备她随时领取。
陆氏得知管事到了,早在门口偷听,待管事们鱼贯而出,顾不上招呼礼数,慌慌张张地,就冲了进去。
“依依,我们报官,这么多人找都找不到,指不定出事了,报官!让官府来找!我就不信找不到!”
陆氏娘家曾是小民,因祖父考中秀才,家世上升了一点点,被陆老太爷择中配给了儿子,而陆家,除了生活水平高一点,本质上也是小民。
在普通小民眼中,官府是天,造福百姓,护一方周全。
将案子交给官府,她就不信,还能让歹人胡作非为?!
程婉依却又沉吟。
她也想到了报官,将事情交给官府,一了百了。
但她真的不是冷血的人,如今官府尸位素餐,并不真正管事,将事情交给官府,那当真是将陆铭交给了阎王。
就算是报官,也得先让她找到解决问题的头绪,由她主导,才能找回陆铭。
陆氏见她迟疑,眼眶便湿润了。
“阿铭平日待你怎么样,你应该都知道,骗你一事,是他做的不对,但阿娘求求你,先找他回来。”
“这件事透着蹊跷,阿铭孝顺,知道我一日没他消息肯定着急,你们成亲这么多年,他也从来不会夜不归宿,去哪里都会派人跟我和你说一声,昨夜赌气出去,半夜没回来,本就不可能的事,还有土帽儿,从昨夜就没回来,阿娘怕只怕他们......”
土帽儿是跟在陆铭身边的小厮,当地乞儿捡回来的。
说到此处,陆氏已经泣不成声,“人命关天,不看你们夫妻一场的份上,也看在舒儿的份上,舒儿一直就很喜欢这个爹爹。”
“便是你有再多的气,等他回来,你就......就......,你们就和离。”终究是没把“休了”二字说出口,又哽咽道:“你想怎么罚他,我都没二话,绝不拦着,就是先把人找回来。”
公产私用,畏罪潜逃,无论哪一点,都踩上了夫妻分道扬镳的底线。但她的话,也几乎把程婉依的绝情挑明了。
很好,有犯错承担后果的自觉。
程婉依心中冷硬,面上却很平和,道:“事情还不至于到这一步,您先别着急,我说过的话肯定能做到,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她说得很认真,陆氏见她不像说谎,连忙道:“我相信你本事大,但是这事不是找到就成,还不能拖,找官府就能震慑他们。”
她怕的是,陆铭遇到了贼人,有个三长两短。
程婉依也有这样的想法,但她知道,就算找官府,也震慑不了。
所以她道:“不用找官府,我去找胡铜胡将军,让胡将军带我去赤霞山走一趟。”
她还是觉得,此事和十四寨脱不了干系。
陆氏听得一愣,“找,找胡将军?”
在一旁听了陆氏数语,眉头不断紧皱,心中早就动了怒却还是看在对方是大小姐长辈而大小姐尚未发话的份上,隐忍不发的庸伯,沉声解释:“胡将军曾受恩于老太爷,又与大老爷是至交好友,如今镇守金陵,驻扎之地与我们接壤,若要管一管城外的十四寨,再恰当不过。”
陆氏并不懂驻军,她从前管束丈夫和儿子,当家作主,有一套自成的主事理念,但眼界受限,所到之处只有一亩三分地,这一亩三分地里,官府是头顶的天。
在普通民众眼里,有难可以找官府,而官府地牢最可怕,平日行事要小心谨慎,千万不要犯大错,以免被抓进地牢里去。
她也是这般教育陆铭,所以从未想过陆铭会与山贼勾结到一起。
忽然,她反应过来,立马拽住程婉依,“不行!不能硬来!你要是带将军去十四寨,万一阿铭真的在那里,他们会害了阿铭的。”
她以为,程婉依找胡将军去剿匪,直接救出陆铭。
如此蛮横的手段,焉知不会逼得狗急跳墙?到时候,受伤的仍是阿铭!
她就知道,这个儿媳外柔内刚,过太平日子时,万事好商量,一旦遇到大事,就要弃车保帅,断臂求生,心硬得很!
听得程婉依十分无奈,“阿婆,我不是去杀人,不会带许多人上山,十四寨若是没抓人,看在将军的面子上,会给一些线索,比我们这样盲找好得多,若是抓人,必然有真实目的,有将军在,他们不敢胡来。”
“只要知道能怎么救,我一定会好好救。”
陆氏听了,心中仍旧茫然,不知该不该信,目光侧过的时候,她看到了庸伯的眼神。
嫌恶的眼神。
陆氏心中一哂,随即哀痛,她并非不要体面的人,这样猜忌儿媳,知晓是遭了儿媳忠仆的恨,可是,她有什么办法?
其他人或要顾全大局,她却顾不了那么多,她必要替阿铭想到所有不利的可能性,提醒儿媳以防万一。
程婉依也知晓她的心情,所以并未露出不满,再劝慰了几句,让陆柔带她回房歇息。
杏花村距离金陵边城有不少路程,她要立刻动身去请胡将军,于是,让庸伯去客房稍作休整,自己则去后院换身衣裳。
在房中,抱了抱舒儿,吩咐小桃等会将舒儿抱去陆氏那里,今夜她应当是回不来的,有舒儿在,希望陆氏能放松些。
安排妥当,程婉依又从地窖里拿出一坛亲制的百花酿,坐上马车,和庸伯去找胡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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