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人杰地灵,隶属南直隶,南接饶州,饶州府相距杏花村,却有一定距离,快马加鞭,也需要一日的时间才能赶到。
入暮时分,三名衙役疾停在饶州府衙门前,下了马后,从马身上拖下一个昏迷的白衣年轻男子,悄无声息地进了衙门。
一人去回禀,另二人自觉押着白衣男子去地牢。
府衙的地牢里,阴暗潮湿,往里直通,牢房愈发昏暗,只墙壁上微弱豆烛跳动,衬得四周幽深如潭。
这年头,官府都不愿抓人进地牢,抓来干啥呢?刁民那么多,府衙的俸禄都发不全,还得供他们伙食,简直就是浪费粮食。
因此,牢犯并不多,一个地牢一个犯人,以保证“政绩饱和”。
且知府的地牢,非重犯不能入,几乎这辈子就交在这里了,若是死了一个,就从下面的县衙里再提溜一个上来,当然,偶尔一两个会是个例外,关了数月还能出去,个中缘由不得而知。
总之,久而久之,牢犯们彼此愈发熟稔,狱卒松懈时,还能唠几句以打发时间。
听到牢房入口传来动静,牢犯们不约而同地住嘴,拐着角落佯装休憩,实则猫着眼偷瞧。
今个儿又有谁要倒霉了。
两名衙役将白衣男子往里带,走到了尽头,惊疑了一声,竟然没有空房了。
哦,上次就按着人头算过了,牢房已经满了。
于是,随手打开一个门,将人扔进去,锁上门,松着气走了。
没走远,又回来了。
对牢房里的另一人指着,警告道:“这个人,离他远点,否则,小心你全家人性命。”
陆铭迷迷糊糊地,便听到了这么一句。
他纹丝不动,蒙汗药的药效尚未完全退去,后脑勺的刺痛提醒着他,此刻还不宜轻举妄动。
日落西山,狱卒过来送饭,见了这间地牢里的人数,自觉放下两份。
陆铭听着脚步声远去,才试着蜷缩手指......
同房的牢犯得了警告,不愿多管闲事,端了碗走到角落里,埋头大口吃起来。
地牢简陋,全是木栅栏围着,除了石墙那面,三面通透,既省了材料费,又有利于空气流通,还方便老鼠窜门。
陆铭又尝试动了腿脚,感觉药效褪去,才用力爬起来。
他按着地面,想要撑起来,入手却按到了一个东西,软绵绵的,还有毛。
他睁开眼一看,顿时浑身僵硬,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恨不得叫人来......
把他的手,砍了!
但不行,他只能哆哆嗦嗦,把老鼠的尸首扔掉。
些微的动静,引起了牢犯的注意。
从夹着石子的糙米饭里抬头,这才发现地上的狱友已经醒来,他艰难地翻过身,靠上栏杆,一手握着另一只手腕,满面痛苦,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只手已经断掉了。
牢犯默不作声地回头,继续扒饭。
陆铭轻轻地呼吸,努力地让自己忍受当前所承受的遭遇。
但是不行,发着恶臭的干草,老鼠吱吱地在同伴尸体上爬来爬去,还有狱友扑哧扑哧地饮食声混着粪便的恶臭味,每一样都在挑战他的极限,触感、嗅觉、视觉......五感都在叫嚣,逼着他想要赶紧逃离这个鬼地方。
牢犯吃完饭了,去将碗送到门口,发现狱友的饭一点没动,迟疑了片刻,侧头问:“喂,你还吃不吃?”
陆铭扫了一眼老鼠聚集地,立马撇开头。
忍着不适,道:“不吃。”
一日未进米水,他嗓子干得厉害,发出的声音,低沉沙哑。
然而下一瞬,他猛地转头,眼睛死死地盯着牢犯的衣裳,眼神震惊,皱起了眉头。
牢犯没注意,挥了挥手,赶走杂碎,端起碗,继续走到角落里扒饭。
陆铭:“......”
陆铭这下真忍不住了,一手扶着栏杆,就开始呕吐,但他腹脏空空如也,呕了半响也只能干呕,能吐出来的只有酸水。
一盏茶的功夫后。
牢犯又吃完饭,扔了碗,坐回陆铭对面去,闭着眼睛靠在墙角,没一会儿,就发出轰轰隆地鼾声。
对所处境遇,当真是,习以为常。
陆铭吐也吐完了,他将自己往旁边挪了挪,以试图远离自己的排泄物,当然,也不能挪多,否则就会撞到埋头舔食汤汁的众鼠。
给自己找了个干净安全的范围,他重新看向牢犯......的衣裳。
墙角昏暗,一个好大的“囚”字,在双臂环抱的空隙里,若隐若现。乍一看,还以为对方是穿了一身赭色的粗布麻衫,但有了方才那一眼,现在能确定,对方穿的是狱服。
这里竟然是官府的牢房。
陆铭眉峰堆叠,怎么会是官府的牢房?不是十四寨的人催他还钱,故而绑架的他吗?
为什么?
疑惑在他脑中盘旋,却没有盘旋多久,就被抛诸脑后,他现在,更担心家里的两个女人。
他一夜未归,阿娘肯定要着急,而那个女人,估计会气得不轻。
想到那个女人,他目光柔和,嘴角却不自觉地挂上了苦笑。
不知道会不会又气得吃不下饭,她再生气,又会郁气堵塞,真的对身体不好。
狱卒掐着时辰,过来收拾碗筷。
到了这间牢房,看两只碗都被吃干净,挑着眉头惊疑地瞅了眼陆铭,只一眼,就收了回去,蹲下身子,去将碗拿回来。
陆铭原本脑子一片糨糊,既担心自己,又担心家里,见到狱卒,自然嫌恶,但他反应又极快,脑海中,忽然灵光乍现。
狱卒本来收碗,蓦地从旁边窜出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腕,他猛地一惊,却已经迟了,对方看着干柴瘦弱,手上力气却不小,往前一拖一拽,一眨眼功夫,就将他的掌心摁到地上。
“嗷嗷嗷,你干什么?你这狗杀才,还不快放开我。”
地上的老鼠受惊,四处逃窜,狱卒又气又恶心。
牢犯也被惊得醒过来,借着灯火一看,嚯,胆子不小,竟敢劫持狱卒。
陆铭养尊处优多年,身体一直健硕,就算被人下药后脑勺的症状也还在,控制一个人还是绰绰有余。
他沉了声道:“按照律例,官府抓捕犯人,必须有狱案文牍,经犯人同意后告知属眷,为何我没有?”
狱卒吃惊:“什,什么玩意儿?”
陆铭:“是谁抓的我?让他来。”
说着,他一膝盖压下去,痛得狱卒嗷嗷直叫,很快引得牢房外其他狱卒前来。牢头一边喝令放人,一边叫人快去通知知府。
不一会儿,饶州府推官丁蝉金,带着兵丁,大摇大摆地前来。
一见情状,赶紧喝止:“大胆刁民,还不快放人,扰乱治安,我治你个剐刑之罪。”
陆铭曾是要科举入仕的人,了解过官制,又替程婉依掌管家务多年,与徽州府上上下下官员都有来往,对徽州上下的官员,也都十分熟稔。
但他今日,却不认识这名官员。
看官服猜到对方身份,知道是个能说话的,暂且掩下心中疑惑,放开了狱卒。
起身拱手行礼,客客气气道:“敢问大人,在下犯了何罪,要被关押此处?”
丁蝉金长了一张肥头大脸,发怒时威势不足,收敛后又显得格外倨傲。
“什么罪?自然是重罪,你欠了谁的钱,不知道吗?欠债还钱,还有胆子叫嚣?”
欠债还钱,的确天经地义,但还没听说过,官府跨着州县,帮着山贼讨债的!
但,现在不是讨要天理的时候。
陆铭忍着怒,道:“大人教训的是,在下犯了错,被抓是应该的,还请大人将狱案文牍拿给在下,在下这就签字,告知家眷,让她们勿需替在下担心。”
闻言,丁蝉金目光闪躲,质问身边的衙差,“怎么回事?抓人的时候,没有跟家里人说一声?”
衙差眼珠子飞速一转,哈腰道:“那哪成?这按规矩办事,大人您三令五申的,哪能忘记?小的们告知,告知了的。”
陆铭:“怎么会?我昨日离家时,家中无人,不知差爷如何告知我娘子?”
衙差撇嘴:“自然是和你家邻居说了一声,你家邻居还能不告诉你家娘子?”
陆铭厉声质问:“我昨日一夜未归,在乡野里被你们抓捕,你何时去过我家?”
衙差一噎。
顿时被怼得哑口无言,无从辩驳。
陆铭朝丁蝉金拱手作揖,依旧客气道:“在下心知,大人受小人蒙蔽,还请大人这就将文牍拿来,在下签字。”
丁蝉金目光沉沉,不苟言笑的脸,终于露出几分威严。
“你想通风报信?”
简单地一句,昭明了此次抓捕的背后深意。
抓他,就是要瞒着程婉依,以免她动用势力救人。
陆铭心松一口气,道:“我可以写封信,你帮我送回去,我保证,信里什么都不会说。”
丁蝉金来回踱步,沉吟了片刻,叫人拿笔墨过来。
衙差动作麻利,打开牢门,十分“上道”地扫走老鼠尸首以及乱七八糟的污秽,特加了一盏油灯,将矮小的桌案布置好。
陆铭向丁蝉金道谢,盘腿坐在干净的地方,腰背直挺,提笔蘸墨,稍作思索便落下笔锋,笔走游龙。
须臾,一封家书便落好了。
衙差过来捧信,陆铭也不拦着,起身让道。
丁蝉金接过信,快速扫过,惊疑了一下,觉得不信,又看了一遍,这次,他看得格外认真,逐字逐句地看。
只见书信上写道:“吾妻惠鉴,见字如吾。成亲四载,吾于功业,一无所成。又每触卿怒,拙于解颐。思之泱泱,愧汗涔涔。
今,决意离去,云游四方,以舒胸臆。待来日,得解决之法,必当归府谢罪,重修秦晋。若卿不谅,任从休弃,惟乞奉养慈萱,抚育稚子。结草衔环,没齿难忘。
提笔斟字,思绪万千,终于,落下此笔。卿得此书信,吾已离徽多时,望吾妻,勿念,勿怨。”
竟是和离书!
丁蝉金左看右看,没看出里面有任何的秘密暗语,这才信了信中内容。
再抬头,他眼中眸光暗沉。
讥讽一笑:“不愧是风流才子,可惜程阁老英明一世,却家门不幸,招了你这么个孙女婿。”
语毕,带着衙差和狱卒,呼啦啦地走了。
经这么一折腾,陆铭的药效彻底过了,但他却感到惘然,靠回栏杆,目光松懈。须臾,待牢犯再注意时,他已经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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