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蝉金大步流星地回到衙门前堂，下人此时来报，知府回来了，他立刻带着陆铭的书信去见知府。
饶州知府名叫唐凌，河北人士，科举出身，六年前借家族之力到这个地方来担任知府，对当时四十不到的他来说，已经算是同僚中晋升最快的，但六年过去，他还在这个位置，行事作风，可见一斑。
丁蝉金低头哈腰，将陆铭一事说了，又小心将信件呈上去。
唐凌展开信件，确实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却反问道：“你觉得，能就这么把信给人送过去？”
丁蝉金面不改色，“能。”
唐凌望向他，不说话。
丁蝉金心里骂了句“老奸巨猾”，嘴上道：“那位要的是折辱程家，咱们这会儿留人，不过是等待时机，待十四寨把事情办妥了，就立刻将人送走，这两头都妥当。”
“下官原就担心程大小姐寻夫心切，查到咱们头上来，没想到这书生自个儿就扯了慌，替咱们省了事，跑这一趟，有利无害。”
唐凌撸着胡须，沉吟道：“让十四寨跟程家周旋，咱们坐山观虎斗，这个妙计好，就这么办。”
丁蝉金：“遵命，下官这就去办。”
出了前堂，他往地上狠啐了一口，才离开衙门。
*
从杏花村前往歙县的官道上，马车笃笃前行。
在半道上，就着茶水吃了一张饼后，庸伯驾车继续上路，程婉依坐在马车内沉思，思考着见到胡将军，要如何开口。
路程遥远，好在在入暮时分，赶在宵禁之前，马车出了府城，不曾想，才离开徽州府，天边忽然落下一道惊雷，电闪雷鸣，天气骤变。
豆大的雨水倾盆而下，许久不曾远行的马受惊，在轰隆隆声中嘶鸣。
庸伯控制着缰绳，受惊的马忽然疯狂地奔跑起来。
庸伯大惊失色，大声提醒：“大小姐，坐稳了。”
程婉依紧紧地攀住车壁，将酒坛护在身体和车壁中间。
庸伯抓紧缰绳，拉住马头，疏影飞速后退，许久，终于，马蹄脱力，跌跪在水洼里。
幸好，庸伯及时收势，没让程婉依甩出马车去。
雨势渐大，程婉依从车座下拿出两把油纸伞，伸出车外，庸伯一面关心她有没有受伤，一面打开油纸伞，罩在她头顶。
待她落稳后，去拿车里的灯笼，在车内点亮后出来。
庸伯将灯笼举到马身上方，仔细查看。
程婉依怀中抱着酒坛，看着就此倒地不起的马，默默无言。
到底是养尊处优的日子过惯了，一遭逢打击，就受不住，人如此，畜生亦如此。
庸伯提议：“今夜恐怕雨不会停，前面有客栈，大小姐，暂且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再出发，成吗？”
程婉依应“行”。
也只能这样，没有马车，他们徒步，走到天亮都走不到军营处。
但客栈也还有一段距离，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好在是大路，庸伯又有些走马经商的本事，不必担心遇到歹人会有危险。
夜已深，雨声喧嚣。
油纸伞罩不住狂风下的灯笼，雨水趁机洇湿灯罩，烛火倾斜，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
庸伯想要将灯笼往前送送，照亮大小姐的路，可又怕暴雨直接将这点亮火浇灭，只能不远不近地跟着，倾斜油纸伞，小心护着。
程婉依紧紧地护着酒坛，就算踩进水坑，也面不改色地继续走着。
主仆二人，专注于脚下，都未注意到，不远处，宽道对面停着一辆马车，车身镶着尊贵的墨色边纹。
贺蕰就是这样，再遇程婉依，见到了她这副模样。
昏暗的灯火照亮了她的裙裾，她螓首低垂，手臂怀拢，宽敞的衣袖在风中翻飞。
昔年眉眼俏艳的程家女，摇身一变，成了如此落魄模样。
贺蕰垂下眼帘，食指蜷缩，车帘就此落下。
侍从南风侧身坐在车辕前，低声询问：“公子，要不要去喊大小姐过来？”
贺蕰静默，须臾，道：“不必，将马车驾过去。”
又道了句，“轻点。”
南风心中微凛，轻轻拽动缰绳，骏马抬步，向前走去。
前方有马车经过，程婉依主仆不约而同地站到一旁，等待马车先行，不料，马车却缓缓在二人身前停下。
车前一道青嫩爽朗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好巧啊，公子，咱们遇到程大小姐了。”
程婉依惊讶地抬眸，恶劣的环境让她暂时失去了思考，懵懂地，就去看对方是谁。
恰逢贺蕰掀开车帘，车内灯火通明，照亮他的眉眼，男子面容清隽，端的是一身温润如玉的气质。
程婉依秀眉轻轻一颤，对方已然温声笑道：“婉婉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程婉依怔愣。
沉沉暮色被明亮的灯火舔舐，露出她澄澈，明亮如昔的眼睛，面容依旧未变，要说变化，大约就是，此时景色微凉，在她眼底添了一抹羸弱之色。
贺蕰看了，心头温软。
程婉依只愣了一下，便回过神，羽睫轻眨，与庸伯对视一眼，得对方认可后，答应道：“多谢贺二哥。”
南风撑伞过来，将矮杌放在地上，程婉依颔首以示谢意，踩着矮杌进了车厢。
庸伯随后坐上车辕，就近报了一家客栈名，南风并不多问，应声后驾车前往。
车厢内整洁，带着程婉依记忆里一丝不苟模样，她笑着问：“贺二哥这是要去哪里？怎么这么晚在这里？”
贺蕰浅笑：“这话应该我问你，你一个女儿家，怎会深夜出门？乡村野外，也不怕遇到危险。”
程婉依笑而不答。
贺蕰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双燕青色绣兰草坠珍珠锦鞋，放在案桌，道：“把这个换下，小心得了风寒。”
这是一双崭新的鞋子，里面叠放着细袜，程婉依上了车就觉得鞋履湿得厉害，黏在身上十分不舒服，也不矫情，道：“多谢贺二哥。”
她低头脱去鞋，白色底袜露出来前，贺蕰撇开眼，看向别处，待动静停歇，他方回过眼。
程婉依将裙裾卷在一起，拧了一把水，而后铺开，这样方便蒸干。贺蕰又将自己的锦帕递过去，程婉依稍作迟疑，便接过来擦拭腕上雨水。
二人之间，亲密透着疏离，但也止步于此，程婉依擦拭完身上雨水，就开始擦拭酒坛的水渍，动作轻柔，像是在打发时间。
贺蕰眼眸微动，阖上双目，闭目养神。
车厢内，安静只闻雨落。
一路到了客栈，店伙计引着马车进入庭院，庭院有棚顶，并不需要再打伞，程婉依下车后，发现贺蕰也下了车。
但她并未多问。
贺蕰也并未多言，跟着进了客栈。
店伙计震惊于今夜莫不是天仙下凡，竟一下子来了两位金童玉女，样貌惊人，虽然，这女子着凡人衣裳，但通身气质，就是仙女也掩盖不了。
不敢多言，热情地招呼着，引几人上楼，“几位客官，这边请，小楼免费提供早膳，不知客观是在屋里吃，还是下楼吃？”
程婉依不答，贺蕰看了她一眼，道：“就送到屋里来。”
“好嘞，客官有没有忌口的？”
“除了葱蒜，其他的随意。”南风替公子回答。
到了厢房，店伙计指明厢房，程婉依在门口，向贺蕰行礼：“今日，多谢贺二哥。”
贺蕰颔首，和店伙计进了旁边一间房。
翌日清晨，天未亮，骤雨初歇。
店伙计才开门，一转身，就只见昨夜的仙女下楼，身后跟着忠仆。
他上前正欲询问“客官要留在大堂用膳吗”，就见忠仆塞了一锭银子过来，道：“这是昨夜的住宿费用，包括楼上那位公子的，另外，麻烦给我们准备两匹马和两包干粮，动作要快，我们很快就走。”
店伙计乃是人精投胎，立刻听出话音，麻溜地手下银子，甩下肩上的湿巾擦拭桌子，一边压着嗓子道：“客官先坐，小的马上替您办妥。”
去柜台跟掌柜的说了一声，就去马厩选马。
庸伯给的佣金很足，店伙计也很实诚，挑了两匹顶好的骏马，主仆二人上了马，夹紧马腹，骏马原地酝酿几下，撒开腿跑去。
二楼厢房，南风来到窗边，啧啧叹道：“公子，大小姐又不辞而别了。”
贺蕰看着离去的倩影，淡淡“嗯”了一声。
南风知他心情不好，立刻闭上嘴巴，迟疑了一会，问道：“那咱们，今天还去饶州府吗？”
贺蕰扫了他一眼，离开窗边，须臾，道：“去徽州府。”
程婉依主仆二人疾驰百里，天光破晓时，二人在路边暂歇，啃着干粮。
庸伯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道：“贺二爷是为了大小姐，特意来的徽州。”
程婉依诧异抬眸，轻轻一笑，道：“未必。”
庸伯忍了忍，“贺公子一片赤诚，大小姐何不放下成见，以礼相待？”
要是以前，但凡将时间推到前两日，姑爷还未消失，庸伯都不会说这话。
但经历了一日一夜的跌宕，他就觉得，从前种种，当不值再提。
贺二公子出身高贵，是京都名副其实的贵公子，也同时有着贵公子身上繁琐的讲究，凡是出入，必铺锦列绣，昨夜却住在这样乡野粗鄙的客栈，实属罕见。
个中缘由勿须赘叙，唯有大小姐，才有这样的本事。
程婉依却笑了笑，起身道：“好了，我知道了，走吧。”
这样言不由衷敷衍的话，庸伯听得无奈摇头，上马跟上，二人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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