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友见他终于来了兴致,得意道:“这个故事,京都的人都知晓,我是从京都过来的,不骗你。”
陆铭眉宇间闪烁不定,须臾,问:“什么故事?说来听听?”
牢友兴致浓烈,“贺蕰和表妹私相授受,程家大小姐不堪受辱,一封状纸上达天听,告到了皇上面前,皇上替程大小姐做主,解除了婚约,结果......”
陆铭目光怔忪。
有些事,他是知晓的,有些事,却第一次听说,比如,她一封状纸告到了皇上面前。
“结果怎样?”
“结果,此事根本子虚乌有,贺蕰恪守礼仪,与表妹两厢清白。”
陆铭眉眼怔怔,缓缓问道:“然后呢?”
牢犯见他果真上道,冷嘲一声,道:“可惜晚了,程阁老已经做主,让程大小姐独撑门户,替二房延续血脉。”
后来的事,牢犯显然心有忌讳,话题戛然而止。
陆铭的视线,再次回到花旦的身上。
此时已经唱到,花旦求得了圣旨,叩谢圣恩。
小生转场,陡然闻讯,如遭晴天霹雳。
“前面都是开胃菜,这后面,才是重头戏,双方各执一词,互不退让。”牢友示警,兴趣盎然。
陆铭目光认真,也听起戏文来。
小生抚胸,退步,唱:“陡闻!惊得神魂动,平地波澜起九重。些些琐事何足道,尽是那,宵小捕风妄语哝!”
花旦逼近:“休要胡说什么捕风妄语,若是宵小,帕上交颈鸳鸯如何成?”
小生悲愤:“帕儿原是寻常有,鸳鸯乃是绣娘手拙当不得真,个中缘由,我自查明,卿不该......万不该......莽撞退婚,你可知,我一腔心意,无处忿!”
仰天悲鸣:“清江万顷涤此诟,也难洗,卿心疑云蔽长天。”
牢犯唱念俱佳,一人分饰两角,将角色的悲愤演绎得淋漓尽致。
地牢中,鸦雀无声。
唱到此处,众人拍手叫好,比那酒楼茶馆的戏台,还要认真和热闹。
陆铭亦沉浸其中。
小生的无奈和不被信任的悲愤,这一瞬间,他深感认同。
若将程婉依,代入那名花旦的角色。
若是,程婉依能柔顺一点,不那么刚强,或许,他的确能将借债一事,试着告诉她。
*
紫霞山。
轻雾飘渺,茂林修竹,层层叠叠。清泉漱石,泠泠作响。翠影摇曳,清幽宜人。
程婉依一袭青衣,走在周度身畔,目光浅浅地划过四周。
山口距离寨中有一段距离,沿途蛇虫环伺,岗哨林立,入了山口,巡逻士卒步调齐整,可见训练有素,戒备森严。
山石仿佛一道屏障,踏入寨中,眼前柳暗花明,仿佛进入世外桃源。
寨内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妇女挽髻,于田间农作,稚子三两成群,嬉笑追逐。远处山坳,画有特殊图腾标识的旌旗在空中猎猎飞扬,旌旗下,精壮山贼排队列阵,勤兵练习,刀光霍霍,威势震天。
四野望去,暗哨如影随形,屋舍层层叠叠,依山傍水,炊烟袅袅,俨然是一副五脏俱全的山中小国。
小小山寨,竟有着令世人向往的安宁。
程婉依在观山寨,寨中人,也在偷偷瞧她。
大当家第一次带女子进寨,女子貌美,身姿不凡,神韵与大当家有着说不出的般配。
山中景色优美,晨光斜斜照下,落在女人侧脸上,仿佛在她周身镀上了一层光,如九天玄女般,乘云踏雾。
田间男女,不知不觉停下手中动作,就连稚子孩童,也看得痴了。
周度再次忍不住,瞧了一眼身侧女人。
于普通女子而言,他是贼,是刀口舔日子的亡命之徒,高门贵女,闻风丧胆,敬而远之。
而她,身姿娇贵,却透着如蒲草般坚韧。
入这山林,如一个强者,无惧无畏。
世间女子多弱者,如这山中妇孺。
而这一刻,忽然有些羡慕她的丈夫,竟得她,如此勇敢无畏地,深入龙潭虎穴。
*
戏曲仍在继续。
此时,小生已经查明真相,将证据递交到花旦面前。
表妹怯懦,掩面涕泪。
唱腔换调,悲悲戚戚。
“......跪尘埃,泪哭肠断。似蝼蚁,求赎滔天罪孽。悔当初,污了心窍生妄念.....”
“......姐姐啊,我本漂泊一浮萍。投姑母,暂求片瓦避风寒。见哥哥,温润如玉生妄念。妒姐姐,情深意厚心难甘。昏了头,造谣生事布罗网。而今,竟锁他喉舌,缚我心肝......”
“原曾想,搅得春水鱼得便,谁料得,掀翻天地陷深渊。妹情愿,青灯古佛了残年,或发卖,为奴为婢入泥潭。只求姐姐,念在昔日恩情,与哥哥重修旧缘......”
真情惬意,句句血泪,如泣如诉。
陆铭已深陷荡气回肠的曲调中,万种情绪,最后不过化为一叹:原来如此。
亦深感造化弄人,个中缘由曲折,倒也不必过于较真。
焉知,放过他人,才是放过自己。
不料,一片静谧漠然后,花旦仿佛梦中惊醒,铿锵一喝。
“你道我,妒海翻涌不容人?你道我,铁石心肠难辨奸?错!错!错!我恨只恨,万般缘由锁重天,千种艰难入深渊,若早将,真相剖白明镜前,便是抬她作妹,平妻并立,我也愿,拈香敬茶,称道一声‘贤’!”
陆铭怔愣。
牢犯双臂婉转,犹如水袖飞扬,牢房中,又是一阵喝彩。
牢友鼓掌称赞:“正是如此!”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躲躲藏藏的,谁不生气?说得好听是帮助亲戚家眷,说得不好听,这就是私相授受,亏得还是世家公子,就是一道貌昂然的小人。”
“连未婚妻都不能说,这夫妻做的,有滋无味,怪不得小姐看不上。”
又有人嗫嚅道:“话也不能这么说,男人顶天立地,为自家女人撑起一片天,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那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
“说的也是,要是那不经事的女人,倒还不如不告诉她,免得又哭又闹,话也不好好说,跟她说了也听不进去,烦得很。”
“哈哈,说得你好像有婆娘一样。”
“说得什么老什子话,老子进来之前,就是有婆娘,可惜老子一犯事,她就跟人跑了。”
“哈哈哈。”
众人七嘴八舌,话题越来越偏,花旦已然开始唱起。
“......可怜你,宁信她以死相胁血溅地。不信我,明理大度可撑船。宁肯满腹悲苦自己咽,不肯叫我知晓共承担!这‘瞒’字,才是那挖心刺骨独一箭,断情绝义不二言!”
“你!你!你!说什么万般无奈,说什么漂泊浮萍,我只知,破镜纵圆痕难灭,覆水再收味也膻,从此以后,你守你的仁义,她赎她的罪孽,我葬我的情,独木桥前,各自先行,互不相干!”
花旦震袖,踏步而去。
曲戏落幕。
牢犯再回来,向众人躬身行礼,以示落幕。
牢房中,牢犯们听过一月,依旧唏嘘不已。
噪杂声中,陆铭彻底被震住,耳中一片嗡鸣。
*
徽州知府。
清晨出发,彼时才到徽州知府门前,王寿年过四十,依旧健步如飞,亲自在垂花门前,迎接贺蕰。
贺蕰与王寿乃是旧识,王家祖上与贺家本是连襟,不过,承袭几代后,二人辈分有些错乱,按礼,二人是叔侄,贺蕰乃是长辈。
但在外,王寿还是称呼贺蕰一声“二公子”,贺蕰称呼“王大人”。
一番客套后,王寿将贺蕰安置在贵宾上房,上房偏静。
南风卷起竹帘,凉风袭来,银杏翩翩落在窗台,扇叶泛黄,一叶知秋。
见自家公子昨夜起,就眉宇不振,南风将行礼放置案台,劝慰道:“当年,程大小姐不知是夫人临终前偷偷替公子换了庚帖,后来知晓,阁老已经做主,将程大小姐的名讳记入族谱,程家招赘不明不白地就成了定局。”
“而今时过境迁,程大小姐所嫁非人,公子想要重修旧好,指日可待,便是阁老大人尚在,见到程大小姐如此辛苦,也会赞同大小姐停夫另嫁。”
“公子就不要再闷闷不乐了,我这就派人去打听一下,一旦程大小姐回到杏花村,咱们立马就过去。”
贺蕰端坐窗前案后,面色淡淡,听完侍从所言,“嗯”了一声。
南风回神,仔细瞧公子,这一瞧,发现公子何止郁郁寡欢。
分明是动了怒。
南风立刻噤声,稍一想,便明白了,出去吩咐一声,回来再也不敢多言,束手而立。
贺蕰冷声道:“你亲自去饶州府一趟,在他们动手前,让那个人自行了断。”
“是,公子。”
*
周度侧目,寻问:“大小姐瞧着,觉得我这寨中如何?”
程婉依收敛心神,道:“美不胜收。”
刀疤男倨傲地抬起胸脯,神色自豪无比。
周度亦嘴角上扬。
程婉依却又道:“可惜,不过掩耳盗铃之举,一旦朝廷派兵镇压,这些安宁,不出一日就能化为虚有。”
刀疤男神色一顿,“嘶......我说你这女人,嘴巴怎么这么毒?”
程婉依扬眉:“世道本就如此。”
“你嘴巴这么毒,阁老担心你嫁不出去,所以才留你在家招赘吧?这姓陆的小子也真是倒霉,碰上你这么个毒妇。”
口吃男点头:“要,要是我,我,肯,肯定不会娶,娶你这样的女子。”
程婉依嘴角扬起,有一丝好笑。
周度干咳一声,道:“弟兄们并无恶意,程大小姐不要往心里去。”
程婉依:“无妨,他们说的本来就是真话。”
周度抿唇,不知她指的是哪句话,只歪头,横扫了二人一眼,警告二人闭嘴。
闲聊两句,就该办正事,程婉依问:“寨中牢房在哪里?”
周度:“没有。”
程婉依明白过来,山贼干的都是什么买卖,又怎会设置牢房来浪费粮食?不如宰了来得省事。
她又指着远处看上去明显宏伟的屋舍,道:“那是大当家的屋?”
周度点头,忽然问:“大小姐要去看看?”
程婉依颔首,“去。”
周度依言,带着程婉依顺着山间小道,往自家屋舍走去。
半道上,偶遇稚子与周度打招呼:“见过大当家。”
“大当家叔叔,您回来啦?”
“大当家叔叔,我的糖,今日买了吗?”
周度一一回应,最后一个小女孩,刀疤男一瞧,给她抱走。但已经晚了。
程婉依吓得脸色煞白,咬紧牙关才没尖叫出声,狠狠地盯着周度的手中。
周度捏住竹叶青的七寸,长臂一扬,扔到梯田下。
“周叔叔!”小女孩满眼怒视。
周度眼中啐冰,“去别的地方玩。”
小女孩忍了忍,对着程婉依哼的一声,撅着嘴愤愤离开。
“等等。”
程婉依眉眼一动,忍着那一瞬间划过手背的凉意,喊道。
周度长眸微眯,看向程婉依。
小女孩也停下来,转身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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