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绒粒撞上他眉骨时,他正仰面望着天。
灰云沉甸甸地压下。
铅色天空下,他立着,像一株未被风雪驯服的白杨——身量高,肩膀宽。
黑呢大衣带着裁出利落的折角,紧贴着他的腰身,衬出几分骨子里的清朗。
寒气从他唇齿间逸出,凝成一缕游移的白烟,转眼被北风撕碎。
先闯入眼的素白瞧着像是昨夜新雪,埋了好些坑洼,唯这青石小道被扫得利落。
小路在脚下延伸,露出筋骨分明的脊梁。
雪还在下,细密地织着,覆上他的黑发和肩头,他不觉,只习惯性地蹙着眉峰,和此时他不知身处何地的困窘,倒是显得“相得益彰”。
灰墙,矮檐,积雪沉甸甸压着柴火垛,世界被漂洗得只剩黑白灰。
“阿姨”他朝檐下那团灰蓝的影子唤了一声。
声音不高,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冽质地,砸在冻僵的空气里。
微顿,等待对方回他。
那女人裹着臃肿的棉衣,头巾低垂,脸朝着他,眼却像两口枯井,只映着雪光,毫无涟漪。
她倚着门框,仿佛本就是这老屋生出的一块木雕。
没有收到回复。
转身对上正背着书包往巷里跑的孩子,他没来得及侧身避让。
毛小子却像压根没看见这堵高大的人墙,毫无停顿地过来。
却没有预想中的冲击,没有触感,也没有温度。
只有一股裹着冷冽童真的风,卷着廉价雪花膏和烤红薯皮的气味,穿透了他厚重的大衣纤维,直抵他的皮肤。
“世上只有妈妈好……”
漏音喇叭里传出儿歌裹着寒风,从巷口漫漶过来。
一辆蒙着油毡布的三轮车吱嘎嘎碾过雪路。
红绿塑料风车在车斗里徒劳地转着,糖葫芦晶亮的糖壳下,山楂冻得发僵。
几个娃娃立刻围了上去,像觅食的雀儿。
一个半大少年,故意把几个硬币在掌心颠得脆响,扬声道:“给我拿个甜点儿的地瓜!”
那声调,是灰白天地间一点虚张声势的活气。
买东西的,打量的,闲聊的慢慢从车边散去。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重新从漏音喇叭里传出。
像是劈了岔的旧弓弦 嘶哑的尾音被风扯碎,散在空旷下来的雪地上。
巷子深处,隐约传来一声模糊的犬吠,悠长而空洞,仿佛另一个时空传来的回音。
青年微蹙眉的眉头突然松开!
这是?
糖水巷!
他回来了?
抬腿往巷子深处走。
黑大衣的下摆扫过墙头积雪,簌簌落下些雪沫。
靴底踏上青石板,每一步都踏得实在,却又好似踩在虚空里。
两侧门窗糊着的旧报纸,看着油渍晕染的形状,忍不住的弯了弯唇角。
门缝里飘出炖酸菜的微酸、受潮陈煤燃烧的呛味、还有谁家收音机里沙沙的新闻声……
这些气息和声响,好似无数汤匙,精准地勾起回忆,引得一颗心脏泛起滔滔涟漪,骤然翻搅起尖锐的酸楚。
他越走越快,不自禁地跑了起来。
雪粒子忽然变得轻软了,打着旋儿往他睫毛上扑。
他嘴角忽地抽动一下,像是被那声脆生生的一声“糖墩儿”烫着了耳尖。
他转身,黑大衣摆扫起一小蓬雪雾,露出底下青石板路——那上面还刻着的歪扭五角星,是他四岁时用铁钉划的。
姑娘裹着枣红棉袄儿在前头快步走,后头追着个团子似的男孩。
头上绒帽耳朵随着蹦跳一扇一扇,活像只粘着人的小狗儿。
“糖墩儿!你等等!”男孩的东北话带着奶膘味,冻红了手指头也一步不敢慢地朝前跟着。
他的目光彻底被两个孩子吸引去,记忆里女孩子的红袄儿是前街王裁缝给改的。
男孩帽耳朵上别歪的铁皮徽章,是出生那年爸爸得钢厂劳模奖的边角料。
他希望自己没记错,更带着些意外的,庆幸自己还记得。
前头三步并两步的姑娘猛地刹住脚,转身瞪他,睫毛上沾的雪渣子簌簌抖落。
她作势扬手,可嘴角却无意识地抽了抽——分明是想笑又硬憋着。
女娃娃凶起来眼梢是弯的,杏子眼圆溜溜的,眼尾微微上挑,像沅水边新抽的柳叶梢。
鼻头冻得红红的,让人不禁想起在溪水里浸过的樱桃,沾着些未化的雪粒子,亮晶晶的。
“这不是你能叫的!再叫把你塞雪堆里信不?”声音脆生生的,听得耳朵好似咬了口冻梨,清润里还泛着冰碴子。
小男孩却一点儿不怕,反倒凑得更近。
脸蛋儿红扑扑的,活像个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红枣糕,竟还是个能张口说话的模样。
“糖墩儿!”他喊得更欢实了。
声音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你生气的时候,一点都不吓人。巷口阿婆家刚下的小狗崽儿,都比你扬手吓唬我显得凶!”
真给姑娘气着了,这回彻底不理他了,又直往前跑去,想快甩掉身后这狗皮膏药。
风掠过糖水巷,卷起细碎的雪沫子。
阳光斜斜地切过屋檐,两个小小的身影被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灰墙上,晃晃悠悠的,像出皮影戏。
雪地里,黑色大衣的身影恰如其分地静如墨。
风牵衣摆,簌簌抖落几粒碎雪。
他望着那俩小小身影出神,唇角不觉牵起的弧度,是春来归燕在残冰尚存的水面漾起的涟漪。
那串雪地上歪歪扭扭的脚印,是他们跑开前来过的直白证明。
轻眨眼,那滴晶莹无声坠入雪中,而后不曾再见。
那雾气在他眼底积了许久,将落未落,最终凝成薄薄的一层水光。
笑声渐远,很快飘散在风里,只剩下雪落枝头的簌簌轻响。他拢了拢大衣领口,踏起的靴印,往巷子深处延伸。
雪地上,他又遇见那两个孩子。
他们的打扮已经不似初见,小男孩怀里多了个金灿灿的脐橙——北方的寒冬里,那抹暖色倒是亮得扎眼,像轮小太阳。
“给!”男孩鼻尖还红着,拼命往她手里塞,“姑姑从南边捎来的!”
这样新鲜的橙子,在九十年代的东北,的确称得上稀罕物。
拗不过他,她低头去瞅那个橙子。
它圆滚滚的金红色外衣,好像带着南方阳光的温度,同北方的凛冽寒气格格不入。
半晌,伸手接过,指尖轻轻蹭过橙皮上凹凸的纹路。
“……糖墩这名儿,”呼出的白气与橙子的清香交融在一起,掠过巷口的枯槐,将女孩的话吹得断断续续:“是太爷爷起的。”
她说话时男孩安静地听着,巷子里的风也忽静了,仿佛也在听。
“太爷爷说,糖墩儿好,男孩女孩都好”她拇指按进橙皮,清冽的香气倏地溢出来,“才不是没意思的光甜,漂亮壳里藏着硬气,肉里嵌着的是核儿!”
阳光透过她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神情里有几分这个年龄不大能咀嚼明白的郑重。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头,一缕额发被风吹得翘起。
“喏。”她将橙瓣递给男孩,两人咬破橙瓣的瞬间,眼睛倏地亮了起来,默契地朝着对方扬起眉梢,笑盈盈的睫毛上还挂着呵出的白霜。
喉咙轻轻滚动,把最后一口橙子咽得小心翼翼,仿佛在收藏某个珍贵的秘密。
远处,不知谁家屋檐的冰凌"啪"地断了半截,脆生生地砸在雪堆里。
黑色大衣的下摆被风轻轻掀起,又缓缓落下。
新雪会悄无声息覆上残留他味道的脚印。
不知怎的,他想堆雪人,因为它们可以留到明年初春去。
他仰头,发觉雪停了,反复问自己,是慢慢停的?还是突然停的;是刚停的?还是昨夜就停了……
眼前的一切已是模糊边缘,像幅褪色的老照片。
他忽想起小时候读书时,从线装书里看郭沫若先生写山茶,写它们洁白、清香、特别。
于是他也常这般,在脑袋里勾勒山茶花的样子。
可等他跨过山海关,见着了江南烟雨浸润着的,楼台亭榭里泰然处之的,油绿花枝簇拥呵护着的红山茶。
那时候,他会忍不住得想起那个枣红棉袄里裹着的姑娘,带着关东的霜气,留在回忆里一年又一年。
他记得,都记得,他会永远记得。
但所有的声音都在远去,它们都会永别。
漏音的喇叭又响起熟悉的调子,一字一句刻进耳朵,“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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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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