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的那段时间里,传统糕点部门加班的灯光熄灭得很晚。凌晨三点,城市像个冻僵的巨人,吐出重重叹息。
唯有市郊物流园,巨大的探照灯将卸货区切割成一片惨白、晃动的光域,空气里充斥着柴油尾气的颗粒感和金属碰撞的冰冷回响。
上海的冬夜,寒意湿重刺骨,虽不至零下十几度,但迫近零下的气温,加上凛冽的江风,足以让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都如针扎般刺痛。
徐思湉是被一阵急促尖锐的手机铃声硬生生从浅眠中拽出来的。
黑暗中她摸索着,抓过床头柜上震动的手机,屏幕刺眼的白光瞬间灼痛了尚未适应光线的瞳孔。
她本就因睡眠不足而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猛地一跳。
这个时间点?
一股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上心脏。
她猛地坐起身,丝绒被滑落,凌晨湿润的寒气立刻侵袭了裸露的肩膀。
她按下接听键,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喂?”
电话那头没有寒暄,只有一片压抑着巨大噪音背景的死寂,以及齐晨那干涩、沙哑到几乎失真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砸过来:
“车在C区7号位。制冷失效超临界值。整批货……物理性损毁。温度失控,无挽回可能。”
“物理性损毁”——这五个字像重6锤狠狠砸在徐思湉的耳膜上。
她眼前几乎立刻浮现出那些精心设计的冬至古法糕点在失控的温度下扭曲变形、馅料渗出、与冰水混合成污浊泥泞的画面。
那不仅仅是货物,是打通新渠道的希望,是部门年底最重要的业绩支撑,是她顶着巨大压力力推的项目!
一股冰冷的怒意和更深的焦虑瞬间攫住了她,让她精致的眉眼不自觉地拧在一起。
但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是淬了寒的冷静,甚至比平时更平稳、更锋利,每一个指令都清晰得如同出鞘的刀:
“知道了。损失评估,天亮前。原始数据全部封存,一张纸片都不许丢!。通知门店,取消。道歉模板稍后发你。”
她语速极快,大脑在震惊和愤怒的冲击下,反而异常清醒地高速运转,思考着每一个止损和追责的环节。
就在指令下达完毕的瞬间,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闪过——那个在会议室里带着赌气接下这烫手山芋、此刻站在灾难现场的人。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那丝极力控制的紧绷终于泄露了一丝裂缝,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急促:“你,人?”
“人没事。” 齐晨的回答同样短促冰冷。
“嗯。” 她几乎是立刻挂断了电话,仿佛多一秒的沉默都会让那冰冷的现实将她吞噬。
手机被她用力攥在手心,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那寒意直透脚心。她快步走到窗边,“唰”地一声用力拉开厚重的遮光窗帘。
窗外,是沉沉的、被城市灯光映成暗橘色的夜幕。
她看不见几十公里外的物流园,看不见那辆瘫痪的冷链车,也看不见站在污浊冰水里的齐晨。
但她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夜色,清晰地感受到电话那头传来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冰冷。
她深吸一口气,凌晨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没有时间愤怒,没有时间懊悔,只有处理、止损、面对。她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书房,步伐又快又稳,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
她需要立刻打开电脑,需要联系法务、联系公关、汇报给高层……
韩妙淼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磨蹭着准备上班。
枕边的手机屏幕亮了,突然频繁地提示着新消息。韩妙淼迷迷糊糊地抓过手机,拿起一看是自己私下建的同事小群,群里面炸开了。
有一张模糊不清、光线惨白的照片——是一个值夜班同事发来的。
隐约能看出是郊区物流园,一辆开着后门的冷链车,地上流淌着反光的、污浊的液体,还有几个模糊的人影。
“7号车!全化了!完了!”
“味道冲死人!”
“主管他们刚到,脸白得跟鬼一样!”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齐晨?冷链车?全化了?!
她猛地坐起来,手忙脚乱地想拨齐晨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却是冰冷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她又急又慌,手指颤抖着在群里追问。
消息如同石沉大海,那个发照片的同事再没回复。
巨大的不安和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只觉得黑暗突如其来,仿佛要吞噬一切温暖。
此刻她祈祷冬至永远不要到来。
日光苍白而无力地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比往常更浓的咖啡焦苦味也掩盖不住。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出大事了。
昨夜物流园的灾难,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涟漪早已在模糊照片和只言片语中扩散开。
茶水间里,打印机正发出单调的嗡鸣,吐出一张张无人认领的文件。
几个人挤在咖啡机旁,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像蚊蚋。
“刚刚才从物流园回来……”
Annie的指甲已经换成了慕斯芭乐的颜色,但还是习惯无意地刮擦着马克杯壁。
林哲晚他们一步回到公司,手里是个厚厚的文件袋,眉头深锁。
他平日里那份气定神闲此刻显得有些凝重,步伐也带着疲惫。
经过茶水间时,他习惯性地朝里礼貌点头,但那笑容极其短暂,甚至没到达眼底,就迅速被忧虑覆盖了。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份文件袋,指节微微泛白。
磨砂玻璃的办公门“咔哒”一声轻响合拢,又一次将内外两个世界隔绝。
压抑的气氛在办公室门关上后,反而在开放办公区更加浓重地弥漫开来。
所有人都刻意放轻了动作,敲击键盘的声音变得小心翼翼,连拖动椅子的吱呀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一遍遍地飘向那扇紧闭的玻璃门。
里面透出的灯光亮得有些惨白,映出里面人影晃动模糊的轮廓。
很快,那扇门再次打开了。
法务部那个总是一丝不苟、戴着金丝眼镜的刘律师被叫了进去。
他进去时表情严肃,出来时手里捏着几份文件,步履匆匆地离开,除此之外叫人看不出其它细节。
隔壁公关处的VV主任,踩着十厘米的高跟,进去时妆容还是如常的精致。
但出来时的脸色似乎泛着不着痕迹的青,手指攥紧手机边走边拨着号码,声音压得极低,只能听到几个破碎的词:
“……危机预案……口径统一……尽快……”
每一次那扇门的开合,都像一次无声的抽气,让外面等待的空气更加稀薄和紧张。
茶水间成了临时的信息交换站,却又不敢大声议论。
“我去,头回见Vivian脸都绿了,这下公关部要疯……”
“看见没?张工那毛衣……我的天,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林哥看着也累坏了,他今天都没和大家打招呼……”
“刘律师那表情……感觉事情很大条啊……”
“徐主管眼神吓死人了,我都不敢跟她对视……”
韩妙淼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心神不宁。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看看齐晨空着的、还残留着昨夜寒意的工位,她安慰自己:
或许只是心理作用。
眼神无意识地落在那盒没送出去的绿豆冰糕,塑料盒已经轻微变形。
她几次想站起来,走到那扇门前,又颓然坐下。
时间在压抑中缓慢爬行。
下午茶时间到了,却没人有心思去领今天的点心零嘴。
西点部的蛋糕香气飘进来,反而显得格格不入。
此后,那扇门打开的频率似乎降低了。
偶尔能听到里面传来清晰但听不清内容的声调变换,电话里低沉简短的停顿,以及林哲平和却快速的补充。
打印机在办公室里持续发出工作声,仿佛在打印着决定命运的文书。
临近傍晚,天色再次暗沉下来。办公室的门终于又一次打开。
徐思湉走在前头,脸上依旧没什么笑容,但那股紧绷到极致、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弦的压迫感似乎消散了一些。
她手里拿着一份装订好的文件,步履恢复了平日的利落。
林哲跟在她身后,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但眼神里有一种陌生的平静。
他手里的文件夹是空的,被他随意地拎着。
齐晨走在最后。
一件深色的衬衫,脸色依旧苍白,周身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或者说,是风暴过后的废墟般的沉寂。
他手里拿着电脑和一个U盘。
三人没有交谈,径直走向电梯厅。
徐思湉按了楼层键——那是去往更高楼层的方向。
整个二部办公区,静得能听到暖气出风口微弱的风声。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目送着他们离开。
一种无声的疑问在空气中盘旋:结果如何?
冬至当天,一份关于“冷链事故后续处理及新渠道策略调整”的简报邮件安静地躺在了每个人的邮箱里。
措辞严谨、逻辑清晰,将事故定性为“设备突发故障导致的不可抗力事件”,详细说明了客户沟通与赔偿方案、供应商追责流程。
以及令人意外的——一份关于“线上预售 线□□验店极速达”的临时替代方案,巧妙地利用原有包装设计和部分未受影响的库存,结合冬至主题,在线上平台打出了“温暖虽迟,心意不减”的口号,首批限量预售在半小时内宣告售罄。
危机似乎……被化解了?
林哲脑袋里反复‘咀嚼’那条讯息:
处理得不错,化被动为主动,利用了节气本身的话题性。
茶水间里,咖啡机继续欢快地喷吐着蒸汽。
“我的天,他们怎么做到的?一夜之间?”
“听说前天晚上高层会议室亮灯到凌晨三点……”
“那个线上方案绝了!谁想的?”
“肯定是徐主管力挽狂澜……”
“林主管也功不可没吧,我看他累得够呛……”
“新来的那帅哥呢?他昨天那样子……”
韩妙淼手里捧着一杯热咖啡,看到齐晨回到了工位,依旧穿着那件深色衬衫,正对着电脑屏幕,侧脸似在书写沉静。
他看起来瘦了些,下颌线更加清晰。
暮然间瞥见他电脑屏幕的一角,那儿贴着一张崭新的便利贴,上面画着一个极其简略的、歪歪扭扭的……小太阳。
他的视线始终在屏幕上,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起来,仿佛那夜惊天动地的风暴从未发生。
只剩眼眸深处尚未完全褪去的红血丝,和眉宇间挥不去的疲惫,在无声诉说着一切。
徐思湉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她正站在窗前打电话,冬日的阳光勾勒出她直挺而略显单薄的背影。
林哲端着一杯新泡的茶,靠在门框上,安静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关切和……默契。
风暴似乎平息了。
但只有风暴中心的人知道,污泥泞如何淹没脚踝,废墟如何凿出新路。
而这一切的最终,只在旁观的视角里,凝结成简报邮件里冷静克制的几行字,和几声模糊的叹与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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