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之后,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东宫有一片内湖,占地极广,水边架起平台,一半立在岸上,一半悬于湖面,亭台轩榭依水而建,凭栏远望,满湖风光尽收眼底。
萧泽命人重新修缮了水榭,又在湖边种了名贵的千瓣莲,亭台楼阁倒映在水面上,与偶尔探出头来的锦鲤相映成趣,像一幅流动的工笔画。
水榭临湖,周遭本就比其他殿宇清凉几分,四周还放置了大量的冰块,任其自由融化以达到降温的作用,甫一踏入便能感受到让人心旷神怡的清凉舒适。
夏日炎炎,萧泽不怎么待在正殿,时常在此处消暑。
苏芜曾经算过东宫一整个夏日需要消耗冰块的数量,再换算成银子,得到了一个让他惊为天人的数字。
和这笔钱相比,什么锦衣玉食,修缮水榭,都是小巫见大巫。
虽说宫中有专门储存冰块的冰窖,但那需要供皇帝与各宫妃嫔使用,送到东宫的数量估计还不够他几天挥霍的。
显而易见,宫外有专人替太子殿下储藏冰块,从冬天结冰之时就开始准备,到如今源源不断地送入东宫,供萧泽随取随用。
这其中耗费的人力物力自不必多说,但最让苏芜疑惑的是:他到底哪来这么多钱?!
依照本朝规制,太子的收入大致可以分为俸禄,食邑以及逢年过节皇帝的赏赐这三类,这些是合法所得。
还有不那么合法的,比如收受贿赂,再比如贪污赃款。
苏芜当时因为这个想法大惊失色,不自觉地开始回忆朝中的官员,一张张脸从他脑海中闪过,谁有那么多钱呢?
户部尚书,桓峥。
京都其他门阀士族发展至今,少说都经历了两三百年的沉淀,有浓厚的家学氛围,子孙世代为官,才有了如今的辉煌。
桓氏凭借着独特的经商天赋,不到百年就走到了这个位置。士农工商,商在最末,从商在很长一段时间被视为投机取巧,不务正业。
但当全国各地遍布桓氏的产业,当桓氏逐渐成为大晟首富,不少达官贵人都或多或少与其有些交往,到这时,就算是九五至尊的帝王,也会开始动摇。
毕竟谁会跟钱过不去?
桓氏一跃成了皇商,破例入了京都官场,接管国库之后,连皇帝手头都宽裕了几分。
后来发生的一切,印证了苏芜的想法,桓峥确实是萧泽的人,桓氏一年的收入,约莫三成进了景元帝的私库,剩下的大部分都隐秘地送入了萧泽手中。
这才是东宫最大的收入来源。
酷暑难耐的午后,水榭中的冰块逐渐融化,凉爽的清风自湖面徐徐吹来,惬意非常。
罗顺搬来了白玉棋盘,妥帖地放在桌案上,之后小心翼翼地将黑白棋子分别置于两旁,这才躬身退下。
萧泽信手拈起一枚莹润的白子,而后漫不经心地一抛,那白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轻飘飘地落在棋盘正中央。
起手天元,这是一种极其自信,或者说是狂妄的下法。
但凡认真学过一段时间的棋,都知道面对实力相当的对手时,起手天元相当于一步废棋,很容易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赢面不高,这通常被视为挑衅。
苏芜看着那颗棋子,轻轻地笑了一下,道:“殿下这是瞧不起我还是在让我?”
“都不是,我就喜欢下这个位置。”萧泽抬手指了指棋盘,“请吧。”
黑棋相继落下,清脆悦耳的落子声接连响起,十来个回合之后,萧泽坐正了身子,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沉静。
教导萧泽棋艺的老师是被誉为“天下第一”的国手,他十五岁那年就赢了自己的老师,自此再无敌手。
没想到今日棋逢对手,让他不得不慎重对待。
棋如其人,苏芜落子从容,心思缜密,看似随意的一步,却藏着历经千锤百炼后,锐不可当的凌厉锋芒,像蛟龙藏于深渊,无声之处惊雷乍现,他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想要不费吹飞之力收割棋局。
棋盘之上,黑白二色棋子纵横交错,绞杀,蚕食,博弈,随着时间推移,棋局逐渐陷入焦灼,无形的硝烟在这一方清幽凉爽的水榭中弥漫开来。
两个人都是走一步看十步的性子,恨不能将所有的可能都在心中演练一遍,落子间隔的时间逐渐变长,这场棋局从正午一直下到日影西斜,白子才隐约显露出一点颓势。
黑子迅速占领阵地。
苏芜又落下一子,白子的颓势更明显了,“我好像要赢了。”
他唤对方的名字,带着一点显而易见的得意:“萧泽。”
“我看未必。”
修长的手在棋盘上落下一枚白子,这一步走得极秒,瞬间就挽回了局势。
局面再次陷入焦灼。
萧泽闲聊似的开口:“你还未取字吧?”
苏芜全幅心神都在棋盘上,下意识道:“我已有字了。”
话一出口,苏芜便开始懊恼,他这个时候并未取字。
寻常男子二十岁行冠礼,由家中长辈或师长赐字,但也有例外,部分贵族子弟因家族地位煊赫,需提前涉足社交与政治活动,为彰显其身份,长辈往往会在他们年幼时为其取字。
萧泽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子,自然早就有字,苏芜显然不属于这种情况。
说出去的话没办法收回,他在萧泽略带疑惑的目光下,犹豫了片刻,缓缓道:“我字盛钧。”
棋局依旧焦灼,萧泽捻着棋子若有所思,“给你取字的人一定对你十分珍视,寄予厚望。”
苏芜呼吸一窒,掩饰性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是我自己取的。”
“我早就想说了,‘芜’这个字不大好,常有草木杂乱、环境荒芜或事物毫无章法之意,又与‘无’同音,一片虚无,万物皆消,将这个字用于名字,实在欠佳。”萧泽终于想好了这步棋该如何走,手腕轻抬,白子便稳稳地落在棋盘之上。
“殿下之前不是说,很适合我吗?”
萧泽坦然道:“那是客套话。”
“芜”这个字,自然不是取自“平芜尽处是春山”,他在家中排行第五,生母原是府中的婢女,“五”,“芜”,相当敷衍的名字,正如苏芜此前无人在意,似有实无的人生。
苏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问道:“为何说给我取字的人对我十分珍视?”
萧泽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顿了一下才道:“‘盛’彰显繁盛之势,‘钧’有尊贵、重要之意,寓意前程似锦,成就非凡,你给自己取这个字,不是此意吗?”
原来……是珍重之意吗?
“盛钧”二字并非长者所赐,也不是苏芜自己的意思,而是萧泽所取。
萧泽身份贵重,又对他有知遇提携之恩,取个字而已,合情合理。
苏芜前世没能领会到这其中的珍重之意,倒不是因为书读得少,不明白这两个字的寓意。
他实在是对叫什么名,取什么字毫不在意,无可无不可,哪怕当时萧泽说出“狗剩”“铁蛋”之类,他也会欣然接受。
再说了,寓意好不好这事本就虚无缥缈,在士人眼中,菊不与百花争艳,有不随波逐流、坚守自我、孤高隐逸的意思。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竹更是象征着君子品格,高风亮节,坚韧不拔。
难道说王公贵族随口给侍从婢女赐名“秋菊”,“春竹”是因为寓意好,是珍重之意?!
这不荒谬吗?
苏芜心中震动不已,他眼底缓缓升起奇异的波澜,执棋的手一颤,那枚黑子落错了位置。
焦灼的局面随之打破,由于这个失误,黑棋在前期积累的优势顷刻间消散殆尽,已然无力回天。
在这种等级的对局中,根本容不下这样的失误。
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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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繁盛尊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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