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芜这一步棋走得错漏百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不在状态。
萧泽自觉胜之不武,道:“这局不算,改日再弈一局吧。”
苏芜眸光微动,“好。”
“你方才在想些什么?”
湖中的千瓣莲开得正好,花型饱满雍容,层层叠叠的花瓣向外伸展,一眼望去不见花心,呈现出诗赋中“千层翠盖拥红妆”的妍丽姿态。
苏芜静静地看着湖面上的千瓣莲,目光悠远,“我在想,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之间已是盛夏了。”
叹时光易逝,岁月匆匆,这不是少年人该有的愁苦。
萧泽对这句话里的伤感并不认同,慢悠悠地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宫中四时四景,皆是不同,不知你悲从何来啊?”
苏芜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伤春悲秋,心思敏感的人,四季更迭再寻常不过,唯有及时行乐,才算不负时光啊!
苏芜静静地看向萧泽,如果取字是珍重之意,这人曾经确实将自己当做心腹培养,那为何不愿付出信任,为何会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难道权势真如洪水猛兽,坐上那个位置的人注定会面目全非吗?
可少年时的萧泽,分明是这样自由随性,无拘无束的人,这世上再没有谁,比他更通透了。
苏芜对上那道澄澈平和的目光,压下心头思绪,道:“殿下所言甚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确实没什么可伤感的。”
“嗯,在玩乐上,小白比你擅长多了,你多跟他学着点。”萧泽说着将什么东西放在了案上,轻轻推了过来,“腰牌,带着它可以自由出入皇宫,翻墙什么的有辱斯文。”
苏芜:“……”吃喝玩乐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吗?
萧泽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觉得很有意思,便笑了起来:“吃喝玩乐也是一门学问,你说呢?”
苏芜默默收好腰牌,无奈地点头:“是。”
说起来如今整个大晟都有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靡靡享乐之风,大约是景元帝自己上行下效,推崇这种不囿于物,及时行乐的豪放旷达,高门士族纷纷效仿,一度被视为风流,引得人人争相追捧。
在这样的风气下,边疆时有动荡,世家弄权,寒门入仕之路被层层阻碍,民生疾苦反倒成了朝堂博弈的筹码。
都说京都是千古风流之地,令人神往,可这歌舞升平的表象之下,又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祸患呢?
苏芜没有圣贤的悲悯之心,他平生所求,不过是不愿沦为草芥,任人宰割罢了。
他想守护的,从来不是家国百姓,而是属于萧泽的江山。
他要登上皇位,整顿世家,他便做他手中剑,帐下卒,后来他不再需要这份助力了,他也愿意主动退场。
“皇后娘娘驾到。”
内侍尖细的嗓音传入耳中。
萧泽道:“你先退下吧。”
“好。”
苏芜出了水榭,远远瞧见嘉懿皇后已经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走入长廊,连忙行礼避让。
皇后凤簪上垂落的珠玉轻轻晃动,发出悦耳的声响,苏芜低着头,余光瞥见一片绚丽的裙摆如天边云霞满开,边缘暗绣着缠枝莲纹,莲瓣用金线勾边,微光流转间,华贵非常。
苏芜注意到,嘉懿皇后在路过他身前时放慢了脚步,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但也只有一瞬,很快便收了回去。
随行的宫人都在外等候,皇后一个人步入水榭,清凉的风裹挟着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吹散了几缕夏日的燥意。
萧泽笑道:“母后怎么来了?”
母子二人眉眼间仅有两三分相似,但周身雍容华贵的气度却如出一辙。
宋令仪年少时,便是京都远近闻名的美人,不然也不会被景元帝一眼看中立为皇后,二十来年过去,她的容貌丝毫未损,乍一看就像是正值芳华的少女。
“今日无事,来看看你。”
两人面上都带着柔和的笑意,随意寒暄了几句,看起来氛围融洽,一派母慈子孝。
但宋令仪知道,他与萧泽之间没有太多的母子亲情,这是没办法的事,天潢贵胄的身份之下,不光是亲情,爱情,友情也注定比寻常人淡泊几分。
萧泽聪慧过人,年幼时便能独当一面,他很有主见,不需要旁人指点干涉,看似温和仁善的外表下,是生杀予夺的铁血手腕。不为外物束缚,也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这样的心性非常难得,是天生的帝王之才。
宋令仪道:“玄烨,去岁我问你可有心仪的女子,你那会儿笑着说自己喜欢男的,恐怕无福消受美人恩,虽说知道这是玩笑话,但着实下了我一跳。”
她说这话本是闲谈打趣,心里从未当真,眼下突然想起这桩事,随口一提罢了,却没料到萧泽语出惊人。
“那时确实是说笑,但现在……我也不太确定了。”
宋令仪敛去笑意:“什么意思?”
萧泽坦然道:“真情难得,遇见一个心动的人已是不易,哪里顾得上男女。”
宋令仪想起方才在长廊上匆匆一瞥的少年,她记得是萧泽亲自让人入宫的,便多留意了一眼,很清雅俊秀的一张脸,少年静静地立在光影中,身姿挺拔修长,透着一股子出尘脱俗的气韵。
好看是好看的,但不是那种惊世骇俗的好看,生在皇家,什么好颜色没见过,京都多少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萧泽也不见得多看一眼啊。
若说他会为这么个人神魂颠倒,罔顾纲常,宋令仪是不信的。
“情之一字,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是注定要舍弃的东西。”
萧泽没有接话,从面上也看不出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宋令仪问道:“难不成你对苏家那位小公子,当真有意?”
“他确实是很特别的人。”萧泽不太确定,“大概有吧。”
“你!”宋令仪胸口起伏了几下,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水榭三面通透,微风吹起珠帘叮铃作响,萧泽依旧是悠闲散漫的样子。
他缓缓道:“知道啊。”
宋令仪更来气了,扬起手便要给他一耳光,不过这一巴掌终究没有落下去。
萧泽轻轻扣住了她的手。
宋令仪冷冷地道:“怎么?本宫打不得你?”
“自然不是,我与您是母子,是盟友,也是彼此的后盾。”萧泽松开了手,垂下眼帘,好像有点委屈的样子,“我只是觉得,母后不应当为这点小事责打我。”
“一国储君有断袖之癖是小事?”你当真就不怕朝野非议,口诛笔伐吗?
“确实是小事啊。”萧泽理所当然:“您与我荣辱与共,母后难道不应当与我一道,将那些可能借此中伤我的人杀了以绝后患吗?”
宋令仪心中一震,她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但凡有点名望的世家大族,绝大多数都会养几个娈童男宠赏玩,男风虽然不是主流,但在贵族圈子里一直被视为风流雅事。
靖宁侯府是武将出身,不推崇这个,她没有在家中见过,但也听说过那些因男风引起的荒唐事。
而且那少年也不是多贵重的身份,萧泽当个玩意养着,放在身边解解闷,确实不是什么大事,等他玩腻了,厌倦了,自然会回到正轨。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座宫廷里埋葬了多少红颜枯骨,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萧泽其实很冷淡,也很无情,这一点连她这个做母亲的偶尔也会感到心惊,他的兴致开得快去得也快,她几乎可以预见那个少年的结局。
大概就跟他曾经在东宫养过的那只狮子猫一样。
那只猫很漂亮,毛色纯白,全然没有半分瑕疵,性子也温顺,一双鸳鸯眼宛如两颗璀璨生辉的宝石。
萧泽走到哪儿便将它带到哪儿,甚至洋洋洒洒地写了数十篇诗赋描述与狮子猫相处的日子,猫在台阶上晒太阳打盹,他临窗看书,白雪纷飞的冬日,它藏在雪堆里,侍从找了半天,几乎将东宫翻了个底朝天,甚至惊动了各宫上下,那天所有人都在找太子心爱的宠物。
众人回过头来,看见向来矜贵太子殿下轻轻拨开了雪堆,将藏在底下的小猫抱了起来,他那会儿在风雪中站了很久,手指冻得通红,像是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目光柔和温暖。
众人无不为之动容,纷纷赞叹太子仁善悲悯,感天动地。
诗赋中还写到闲时卧听雨声,看小猫戏水,夜间抱着它同眠,清晨因为颊边轻微的痒意而苏醒……
后来这些诗赋被好事的官吏收集在一起,编撰成了《衔蝉集》。
某次萧泽去赴朝中一位高官的寿宴,席间有人喝多了酒,看着狮子猫眼睛发亮,极其大胆地问萧泽可愿割爱,他愿以万金相求。
席间不少人知道太子对这只猫极为宠爱,都以为他会生气,皆是屏息敛声,大气也不敢出,没想到萧泽轻抚着猫毛,笑着说不需要万金,如果有一天他玩腻了,愿意无偿相赠。
又过了几个月,他真的将猫送了出去。
后来他也养过其他的宠物,但都不太长久。
宋令仪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确实有些失态,她与萧泽之间向来是礼节有余,亲近不足,永远都隔着一层似有似无的屏障。
她对这个儿子几乎一句重话都没有,更别提动手了,或许是因为刚刚的气氛太好,就像是寻常母子之间闲话家常,她有些忘乎所以了。
“抱歉,玄烨,我方才一时昏了头,说了伤人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宋令仪道:“你说得对,若真有人以此大做文章,攀污储君,确实该杀。”
萧泽抬手倒了茶,而后递了过去,依旧带着清浅温和的笑意:“母后言重了,你我之间,何须道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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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断袖之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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