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宋令仪一道用过晚膳后,萧泽来到书房,准备着手处理最近的政务。
积了大半个月的奏章堆成了一座小山,他在案前坐下,随手拿起面上一本,扫了几眼,萧泽看向一旁研磨的南乔:“没有让人筛过一遍再送来吗?”
“殿下,詹事府已筛过一遍了,可是有什么问题?”
萧泽道:“五品以下官员的调令不必呈上来。”
南乔立刻道:“是,我稍后吩咐下去。”
须臾,萧泽又搁下一本,“朝官争吵这种小事也不必呈。”
“是,殿下。”
南乔见他已经隐隐有些不耐烦,试探着问道:“需要让詹事府重新过一遍吗?”
奏章送到东宫,詹事府的幕僚先看过一遍,只将紧要的送到书房由太子裁决,这听起来是很简单的差事,但实际执行起来却并非如此,要不要紧本就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
朝堂政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看似平静的湖面实则暗流涌动,要洞悉其中的机锋,明辨各方利益纠葛,眼界、才华,谋略缺一不可。
东宫揽尽天下奇才,未必没有这样的能人,但这些幕僚确实缺少了一份魄力,行事也偏向于谨小慎微,瞻前顾后。
萧泽吩咐道:“不必了,去把苏芜叫来。”
南乔领命退下,与殿外前来汇报的岑樾打了个照面。
岑越进来的时候,萧泽没看奏章了,他指节轻轻扣了一下桌案,抬起头来,问道:“如何了?”
“青州水患,冀州蝗灾,都已得到控制,齐王殿下不日便将返京。”岑樾言简意赅,先说了结果。
萧泽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岑樾简单地组织了一下措辞,将青、冀两州灾情状况以及萧循的调度安排一一道来,说到后面,他罕见地停顿了一下。
“经此一遭,两州百姓对齐王殿下颇为爱戴,街头巷尾都歌颂着他的贤名,孩童们口耳相传的童谣里说……”
萧泽道:“说什么?”
岑樾心一横:“说他有悲悯之心,济世之志,将来必为明主。”
大晟已立太子,萧循此举,野心昭然若揭。
萧泽没说什么,摇曳的金色烛光落入他的眼眸,一片沉静,看得出来他毫不在意。
岑樾犹豫了一下:“殿下,属下心中有一事不明。”
“说。”
“殿下为何……”
话音戛然而止,殿外有脚步声传来,苏芜听见了里面的交谈声,刻意加重了脚步。他走了进来,第一眼看见的是静坐在粲然烛光中的萧泽,然后是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殿下,你找我?”
萧泽示意他在案前坐下,指了指奏章,道:“按照你自己的想法批阅便好,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随时问我。”
岑樾眼中流露出诧异,这可不是寻常文书案卷,整个大晟最隐秘,最核心的政令都在这里,太子此举,是要将苏芜当成左膀右臂培养。
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苏芜的反应,那少年极其娴熟地接过朱笔,翻开奏章,他看得很快,执笔的手稍作停顿便悠然落下,整个姿态异常干净利落,胸有成竹,虽然看不到他的批注,但仅仅是这份从容便已足够令人侧目了。
萧泽看向岑樾:“你想问什么,继续说吧。”
他回过神来,“殿下为何要将治理两州灾情的政绩让给齐王?”
当初震动朝野的治灾之策是由贺太傅提出,贺太傅年事已高,无法亲自前往,原本嘱意的人选是中书省的一位大人,不料萧循突然主动请缨,太子没说什么,顺水推舟地成全了他。
两人说话完全没有避开苏芜,他听了岑樾的问题,忽然放慢了手里的动作。
平心而论,这位负责传递情报,贴身保护萧泽的暗卫首领在政治场上的见解相当拙劣,甚至远不及南乔。
苏芜在听闻萧泽默许了萧循前往治灾时,就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皇子的身份足够显贵,能镇得住地方豪强,对所有想要借机贪污赈灾钱粮的官员有一种天然的威慑,而萧循本人,野心勃勃,他迫切地想要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能力,必然会竭尽全力治理灾情。
无论怎么看,他都是很合适的人选。
至于政绩,想到这儿,苏芜轻轻地笑了一下。
那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若是谁更受百姓爱戴,谁政绩卓著,便能坐上那个位置,那这世上又怎么会有忠臣蒙冤,鸟尽弓藏的故事?
无论什么时候,萧泽永远不会在意一城一地之得失,他的目光落在全局,胸中自有丘壑,这是一种绝对的自信与实力,让他足以藐视一切,悠然地看着对方挣扎着走向毁灭,而他始终不为所动。
这是苏芜最钦佩的一点。
萧泽没有向岑樾过多地解释自己的用意,人各有所长,岑樾不适合做一个政客,没必要强求。
他缓缓道:“因为我不需要这样的政绩。”
岑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属下明白了,只要是为百姓做事,谁去都一样,殿下胸怀宽广,是我狭隘了。”
萧泽轻笑一声:“这么说倒也没错。”
岑樾汇报完,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退下了。
书房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苏芜不时落笔的细碎声响,笔尖轻蘸朱砂,他在空白处缓缓写下“准奏”二字,刻意模仿着萧泽的笔迹,足有七八分相似。
萧泽拿起他批阅过的奏章看了起来,视线不由得停住了,苏芜的所有决策,几乎与他不谋而合。
他单手撑着下颌,看向苏芜的目光中带着几分疑惑。
“殿下为何一直看着我?”
萧泽收回打量的目光,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我从前认识吗?我近日总觉得你好像……格外了解我。”
在水榭对弈之时,他就想问了,苏芜好像能看透他所有的布局,自己走的每一步都在他的预料之中,都能被他轻而易举地化解,萧泽不得不改变自己的棋路,另辟蹊径。
还有一些相处时的细节,都让他觉得苏芜很了解他。
按理来说身边出现这么个对自己了如指掌的人,他应该感到警觉,不说严刑拷打,问出各中缘由,至少也不应该如此轻易就交付信任。
可是苏芜实在太坦然了,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特殊,好像这种超出常理的“了解”理所当然。
更奇怪的是,他心中对苏芜没有抵触和怀疑,反而生出几分莫名的亲近之感。
苏芜在心里笑了笑,他就是故意表现得熟稔,就是想引起萧泽的注意。
“殿下相信前世今生,轮回转世吗?”他抬头看向对方,“说不定我们真的早已相识。”
“是吗?”
“是的。”苏芜回答得很认真。
*
次日,御书房。
黄门侍郎李贤正有条不紊地向景元帝汇报青、冀两州灾情的治理结果,说到那首在两州流传的童谣时,坐在上方的景元帝抬了下眼,评价道:“太心急了些。”
李贤立刻止住话音,恭谨地立在一侧。
景元帝问道:“太子作何反应?”
“似乎……没有反应。”
景元帝毫不留情:“高下立判。”他顿了顿,突然问道,“你怎么看?”
李贤听到这个问题,瞬间跪了下去,“奴才不敢妄议皇子。”
“没事,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陛下,依奴才所见,太子仁善宽容,齐王智勇双全,两位殿下各有千秋。”
似乎是觉得他的回答很有意思,景元帝笑了一声,慢悠悠地道:“你觉得太子仁善?”
李贤依旧跪着,感受到上方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冷汗瞬间浸湿了衣衫,腿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他硬着头皮道:“奴才……”
景元帝挥手打断了他,不用多想也知道李贤会说些什么,无非是太子待下温和,从不轻易动怒这种套话。
这不是仁善,对底下的人和颜悦色,在景元帝看来,这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
这些人的身家性命都握在自己的手中,要打要杀不过一句话的事。
萧泽十二岁参与朝政,十五岁便能制衡三省高官,其手腕强硬,心性冷酷,令人惊叹不已。
他对萧泽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他确实很欣赏这个儿子,同时,他又忍不住心生忌惮,是以他扶植萧循,与太子对立。
后来他发现自己想错了,萧泽全然没有取而代之的意思,他始终与自己同心,他们不是敌人,没必要闹得这样难堪。
御书房陷入长久的沉默,李贤不知道景元帝在想些什么,他一直垂着头,端正地跪着。
在御前伺候多年,他对景元帝也算有几分了解,这位踩着父兄的尸骨登上皇位的帝王长了一张风流俊美的脸,这与他酷烈的手段完全不符。
大晟王朝在士族的拥护下建立,自建国伊始便与士族紧密相连,后来士族势力日益壮大,接连数任皇帝沦为有名无实的傀儡,皇权就此旁落。
如果说先帝是第一个反抗士族统治的皇帝,那么景元帝便是真正在朝中站稳脚跟的帝王。他用无数人的鲜血铸就了自己的威名,让士族不得不避其锋芒。
毫不夸张地说,他撑起了萧氏皇族的脊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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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高下立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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