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印着傻气小鸭子的创可贴，像一枚滚烫的徽章，烙在林未眠的校服口袋里，也烙在她的感知里。她最终没有用它，那细小的划痕早已结痂，但它存在的本身，就足以扰乱一池春水。
接下来的几天，一种诡异的平衡在七中弥漫开来。
关于保送的明目张胆的议论似乎平息了些许，但那种无形的孤立和审视并未完全消失，只是转化成了更隐蔽的形式。窃窃私语从公开转向角落，目光从直白的鄙夷变成复杂的揣测。
而这一切变化的中心，是江炽那些愈发令人费解的举动。
他依旧不怎么搭理林未眠，甚至刻意避免与她视线相接。但某种无声的“维护”却渗透在细微之处。
比如，林未眠发现自己那张总是吱呀作响的椅子，不知何时被人用软布仔细垫好了螺丝接口，不再发出任何噪音。
比如，她去图书馆常坐的那个靠窗位置，总是空着，即使她去得再晚。有一次她看到贺俊明屁颠屁颠地想坐过去，被江炽面无表情地用一本厚厚的词典砸在空位上，硬生生“砸”走了。
再比如，数学加强班里，刘老师再提出分组讨论时，还没等点名，江炽就会极其不耐烦地踹一脚旁边空着的椅子腿，发出巨大的声响，然后拧着眉对刘老师说：“吵死了，赶紧的。”——用一种极其混蛋的方式，主动且迅速地再次将他们两人绑定在一起，杜绝了任何其他可能和尴尬。
林未眠的心，就在这些细小又突兀的“巧合”里，像坐上了一架失控的秋千，忽上忽下，找不到安稳的落点。恐惧仍在，委屈未消，但那坚硬的冰壳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松动，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慌的裂响。
她试图用更加繁重的学习来镇压这一切纷乱思绪。B大的保送资格只是第一步，后续还有一系列审核和衔接要求，她不能有丝毫松懈。
这天放学，她照例留在教室刷题，直到天色彻底暗沉。收拾书包时，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冬雨，寒气裹挟着湿意扑面而来。
她没带伞。
站在教学楼屋檐下，看着被路灯晕染成一片朦胧湿亮的雨幕，林未眠叹了口气，正准备将书包顶在头上冲进雨里。
一阵熟悉的机车轰鸣声由远及近，撕裂了雨夜的宁静。
黑色的重型机车划破雨幕，一个利落的甩尾，稳稳停在了教学楼前，溅起细小的水花。
江炽跨坐在车上，没戴头盔，雨水打湿了他黑硬的短发，几缕湿发贴在额角，更添了几分不羁。他穿着黑色的防风外套，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的校服T恤，已经被雨水洇湿了一片深色。
他侧过头，目光穿过雨帘，落在她身上。路灯在他眼底投下细碎的光点，明明灭灭。
“愣着干什么？”他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听起来有些模糊，依旧是不耐烦的调子，“等着淋成落汤鸡？”
林未眠僵在原地，抱着书包，手指收紧。心跳又一次不争气地加快了节奏。他怎么会折返回来？
见她不动，江炽的眉头拧得更紧，语气更冲：“上来！”
说完，他似乎觉得这两个字太生硬，又极其别扭地、硬邦邦地补了一句，目光瞥向一旁湿漉漉的地面：“……顺路。”
林未眠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肩头，看着他明显是特意折返的身影，再听着那毫无说服力的“顺路”，心里那架秋千猛地荡到了最高点。
她应该拒绝的。这太逾矩了，太容易落人口实。
可是，雨好像越来越大了。身上的校服单薄，寒气已经开始往骨头里钻。
而且……他的眼神里，除了惯有的不耐烦，似乎还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紧张？怕她拒绝？
鬼使神差地，林未眠挪动了脚步。她低着头，小跑过去，侧着身子，极其小心地坐上了后座，尽可能与他保持着最远的距离，手指紧紧抓住后座冰冷的金属架。
感受到身后的重量，江炽的身体似乎几不可查地僵直了一瞬。
“坐稳了。”他声音低沉，丢下三个字，猛地一拧油门。
机车如同离弦之箭冲入雨幕。冷风夹杂着冰凉的雨点扑面而来，林未眠冷得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
预期的疾驰却没有持续太久。车速很快慢了下来，变得异常平稳，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稳得不像他骑车的风格。
风声和雨声似乎也被隔绝开了一些。
林未眠迟疑地睁开眼，发现他不知何时微微挺直了脊背，宽阔的肩背替她挡住了前方大部分的冷风和雨水。
这个发现让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胀胀的。
一路无话。
只有机车的轰鸣和淅沥的雨声作伴。潮湿的空气里，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被雨水洗过的皂角清香变得格外清晰，萦绕在她的鼻尖，无端让人心跳失序。
快到那个熟悉的巷口时，车速慢了下来。
车停稳，林未眠几乎是立刻跳下了后座，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谢谢……”
她不敢看他，转身就要跑进巷子。
“喂。”
他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
林未眠脚步顿住，心跳漏了一拍。她慢慢转过身。
江炽依旧跨坐在机车上，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他看着她在雨中显得格外纤细的身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递给她。
不是牛奶糖，也不是创可贴。
那是一把折叠伞，崭新的，标签还没撕。
“拿着。”依旧是那副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仿佛给她伞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
林未眠愣愣地看着那把伞，没有接。她抬起眼，目光第一次清晰地、勇敢地撞入他的眼中。
雨幕之中，他的眼睛黑得像最深的夜，里面翻涌着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复杂得让她心悸。
“江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微颤，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为什么道歉？为什么维护？为什么送她回家？为什么……给她伞？
江炽似乎没料到她会直接问出来，怔了一下。随即，他侧过脸，下颌线绷紧，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压抑什么。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砸在机车坐垫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沉默在雨声中蔓延。
就在林未眠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转身离开时，他忽然转回头，目光沉沉地锁住她，声音被雨声衬得有些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你说为什么？”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将问题抛了回来，眼神像带着钩子，直直地探入她的心底。
林未眠被他看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看到她这个细微的退缩动作，江炽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晦暗，像是自嘲，又像是烦躁。他猛地将手里的伞塞进她怀里，力道有些大，撞得她胸口微痛。
“少废话。”他收回手，重新握紧车把，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恶劣，“淋病了耽误加强班的进度，麻烦的是我。”
说完，他不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猛地一拧油门，机车发出巨大的轰鸣，掉头冲进雨幕，很快消失在迷蒙的街道尽头。
林未眠抱着那把还带着他体温和湿气的伞，独自站在巷口，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怀里的伞很沉，他最后那句话也很混蛋。
可是，那一刻他眼底翻涌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复杂情绪，却像一枚投入深海的鱼雷，在她心底轰然炸开，掀起惊涛骇浪。
雨，还在下。
心里那片冰封的湖面，却仿佛迎来了春天第一声碎裂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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