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洁的假期,在这栋尘封的旧宅里,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开始了。
厨房里,面粉的微尘在清晨斜射入窗的光线中飞舞。安洁正有些笨拙地和着面,那双曾在手术台上以毫米级的精度分离血管、缝合神经的手,此刻却沾满了白色的面粉,甚至连鼻尖和脸颊都未能幸免。但她的神情却无比专注,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的笑意。她是在为她们的“家”,创造着最平凡、也最温暖的烟火气。
平底锅里的黄油发出“滋滋”的轻响,香气渐渐弥漫开来。安洁侧耳倾听,等待着庭院那扇斑驳的黑色铁门发出它独有的、沉重的“吱嘎”声。
终于,那声音如期而至。
安洁擦了擦手,走到客厅的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向外望去。
一道身影正从门外跑进来。
是莫丽甘。
她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深色劲装,那头银白色的长发被一根简单的皮绳束成利落的高马尾,随着她奔跑的动作在身后划出流畅的弧线。汗水浸透了她贴身的衣物,勾勒出她虽有残缺、却依旧充满力量感的身体轮廓。那只完好的右手随着奔跑的节奏有力地摆动着,而空荡的左边袖管,则被风吹得微微扬起。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搀扶、被喂食的伤患,更不是那个在幻肢痛的折磨下蜷缩颤抖的脆弱存在。她的身体,正在以一种惊人的、不容置疑的速度,重新凝聚起属于帝国将军的力量与锋芒。她像一头挣脱了重伤束缚的孤狼,正在用奔跑这种最原始、最纯粹的方式,重新丈量着自己对这具残破身躯的掌控权。
当莫丽甘推开那扇沉重的橡木门,带着一身清晨的寒气和汗水的微腥走进来时,安洁已经将温热的早餐和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摆在了桌上。
四目相对。
莫丽甘那双赤红的眼眸,在剧烈运动后,褪去了平日的沉静,燃烧着两簇纯粹的、属于生命本身的火焰。她的目光扫过桌上的食物,又落到安洁那张因厨房的蒸汽而微微泛红、鼻尖还沾着一点面粉的脸上,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柔和了一瞬。
她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桌边坐下,拿起刀叉,开始安静地用餐。
安洁也没有说话。她只是走到莫丽甘身边,极其自然地拿起一块干净的、温热的毛巾,为她擦去额角和颈侧的汗水。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像是在擦拭一件刚刚经历过风雨洗礼的、失而复得的珍宝。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刀叉与餐盘偶尔碰撞时发出的、清脆悦耳的轻响。
一种名为“习惯”的、温暖的藤蔓,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将她们二人、将这栋尘封的旧宅,紧紧地、密不透风地缠绕在了一起。
吃过早餐,莫丽甘便如往常一样,走进了二楼那间被她改造成“总指挥部”的书房。而安洁,则在打理完厨房后,走进了那个荒芜的庭院。
她从储藏室里找出了一把小小的花铲,又拿出了前几天买回来的几株蔷薇幼苗。她先是清理出一小片被杂草和枯藤占据的土地,将那些死亡的象征连根拔起。雨后的泥土松软而芬芳,她跪在地上,挖开一个个小坑。泥土的湿润和生命的气息沾染了她的指尖,那是一种与无影灯下的无菌环境截然不同的、属于大地的真实触感。她小心翼翼地将每一株带着嫩叶的幼苗放入坑中,再用混着腐叶的泥土将它们的根茎轻轻覆盖、压实。
这个过程缓慢而专注。她不是在完成一项工作,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她是在用自己的双手,为她们的“家”,亲手种下新的生命与希望。她要用这些带着尖刺却能开出最美花朵的植物,来取代那些早已枯死的过去。
当黄昏的最后一缕残阳,挣扎着穿过厚重的云层,将庭院里的一切都染上一层金色而悲悯的余晖时,安潔终于直起了因长时间劳作而酸痛的腰。庭院虽然大半依旧荒芜,但那片被精心开垦出的土地上,几株新栽的蔷薇幼苗正带着湿润的泥土,在晚风中安静地舒展着嫩叶。
它们取代了死亡,带来了承诺。
安洁回到屋内,楼上书房的门紧闭着,听不到任何声响。她知道,那个世界,此刻不容打扰。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沉沉睡去。
她是被一阵细微的、却又无比固执的“沙沙”声惊醒的。
安洁睁开眼,窗外早已是一片浓稠的、化不开的墨色。她看了一眼床头的旧座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午夜。
那“沙沙”声,还在持续。
它从书房的方向传来,是钢笔的笔尖在粗糙的羊皮纸上划过的声音。
安洁的心,几不可察地沉了一下。她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没有点灯,只是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摸索着走到走廊。她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厚实的、带着柔软衬里的羊毛披肩,然后,像一只夜行的猫,悄无声息地走向了那扇透出一点固执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昏黄光亮的门。
她没有敲门,只是极其轻柔地、将门推开了一条缝。
透过门缝,她看到了那幅早已刻在她脑海深处的、却依旧能在每一次窥见时都带给她巨大震撼的景象——
莫丽甘没有开灯。她就坐在那张宽大的红木书桌前,背对着门口。一盏孤零零的旧油灯,是这片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昏黄的火苗跳跃着,将她孤高的身影拉长,投射在背后那面堆满了历史文献的书架墙上,像一尊正在与整个世界的黑暗对峙的、沉默的神祇。
她俯身在堆积如山的书卷中,那头银白色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皮绳束在脑后,那张总是带着冰冷嘲讽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神圣的、物我两忘的专注。她仅存的右手握着钢笔,笔尖在粗糙的羊皮纸上飞快地移动,发出那细微而坚定的“沙沙”声,如同千军万马在雪地里无声行军的脚步。
桌上、地上,散落着无数被揉成一团的、写满了字迹又被划掉的废弃手稿,像一场惨烈战役后留下的、无数沉默的尸骸。
那孤寂的、如同剪影般的背影,不再是被黑暗吞噬的、等待风化的雕像,而是一个正在用自己的意志与血肉,对抗着整个世界的虚无与残缺的、顽强的战士。一个正在创造世界的、专注的神祇。
安洁在门外站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的脚步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莫丽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她的到来毫无察-觉。安洁走到她的身后,在距离她半步远的地方停下。她看着那因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僵硬姿势而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看着那从紧绷的衣料下透出的、线条清晰的肩胛骨。
她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地、将手中那件厚实温暖的披肩,极其轻柔地、为她披在了肩上。
那温暖的、带着安洁身上清冷体香的触感,终于将莫丽甘从那个由文字和战争构筑的、宏大的世界里,拉了回来。
钢笔的笔尖,在羊皮纸上猛地一顿,留下一个深色的墨点。
她终于停下了。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抬起了那张在孤灯下显得轮廓分明的脸。那双赤红的眼眸,在昏黄的灯光下,清晰地映着因通宵写作而产生的、浓重的疲惫和细密的血丝,却也亮得惊人,像两颗在灰烬深处被重新点燃的、最炽热的炭火。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安洁,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加掩饰的、混杂着心疼与崇敬的关切。
然后,她伸出了手。那只完好的、刚刚还在纸上掀起千军万马的右手。
冰凉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疲惫而产生的微颤,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确认般的姿态,触碰到了安洁的脸颊。
那触感,让安洁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紧接着,莫丽甘向她张开了怀抱。
一个无声的、却又充满了不容置喙的邀请。
安洁顺从地、甚至带着一丝早已融入骨血的眷恋,走上前,在那张宽大的、被无数手稿包围的椅子扶手上坐下,然后侧过身,极其自然地、将自己的整个身体都靠进了那个虽然残缺、却依旧宽阔温暖的怀里。
像一只在风雨中飞翔了一整天后、终于归巢的疲惫鸟雀。
莫丽甘用仅存的右手,紧紧地、将她环住。那手臂充满了力量,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将她牢牢地禁锢,也给予了她最深沉的庇护。她低下头,将下巴轻轻地、抵在了安洁那头散发着清冷体香的、柔顺的金发发顶,然后,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她身上那股混合着消毒水、泥土芬芳和她自身清冷体香的、独一无二的味道。
那味道,能让她那颗因过度思考而濒临沸腾的大脑,瞬间平静下来。
“今天,我写到了‘背叛’。”莫丽甘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说。那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抽空所有力气后的沙哑。
安洁将自己的脸,更深地埋进了她温暖的、带着一丝汗味的颈窝,感受着她颈动脉平稳有力的搏动。她伸出手,覆在了莫丽甘环在自己身前的那只手上,轻声回应:“都过去了。”
“不,”莫丽甘收紧了手臂,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安洁的骨头都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她的声音里,不再有疲惫,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如同在宣告永恒契约般的决断。她那双赤红的眼眸,凝视着油灯里那簇跳跃的、如同微缩战场的烛火,“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说完,她便不再给安洁任何回应的机会。她站起身,以一种安洁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充满了力量与掌控感的姿态,将窝在她怀里的、娇小的身体,直接拦腰抱起!
“唔——!”安洁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下意识地用双臂环住了莫丽甘的脖颈。
莫丽甘抱着她,一步步地、沉稳地走出了这间堆满了历史尘埃与新生世界的书房,走向了那间只属于她们的、被月光笼罩的卧室。
她将她轻轻地、放在了那张宽大的、铺着洁白床单的床上。
月光穿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惨白的、如同霜雪般的光斑,也照亮了安洁那双因震惊和一种更深沉的期待而蓄满了水汽的、冰蓝色的眼眸。
莫丽甘没有说话,她只是俯下身,用一个深长的、不带任何犹豫的吻,封住了安洁所有未出口的疑问。
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废墟之上,她们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将军与俘虏,没有施虐者与受害者。
安洁扶起了她陨落的神,用自己的依赖、自己的照料、自己的全部身心,为她戴上了那顶由痛苦、绝望和新生构筑的、独一无二的荆棘王冠。
(正文完)
第一本小说终于完结了,欢迎大家多多评论,应该还有很多番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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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 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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