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回忆起那个下午了。
记忆,如同被精心归档的军报,被她锁在意识最深处的铁柜里,贴上了“非必要不得启封”的标签。因为每一次开启,都会让她重温那份足以灼伤灵魂的、最初的悸动。而如今,那份悸动,正被门内那一声声清脆的、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无情地、反复地凌迟。
她静立在莫丽甘办公室门外的走廊里,身姿笔挺如标枪,五指在身侧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门内,是她曾经最熟悉的、属于将军的世界。而现在,那个世界里多了一个“47号”,一个金发的、脆弱的、却能与将军在黑白棋盘上对弈的……存在。
那“嗒”的一声,是象牙棋子落在黑檀木上的声音。
在铃的耳中,却像极了多年前,另一件冰冷坚硬的物体,落在她心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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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帝都下了第一场雪。
新兵动员会刚刚结束,喧嚣的食堂里,弥漫着烤肉、黑麦面包和麦酒混合的温热气息,暂时驱散了广场上那令人骨髓都冻结的寒意。铃和数千名新兵一样,脑子里还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莫丽甘将军在动员会上那冰冷、简短却极具穿透力的讲话。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针,烙印在他们年轻而狂热的心上。
她端着盛着食物的金属餐盘,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空位。她吃得很快,几乎是囫囵吞枣,因为她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营房,将将军的讲话一字不漏地抄录在自己的笔记上。
当她端着空餐盘,匆匆走向餐具回收处时,因为思绪还沉浸在白日那场振奋人心的动员会里,她没有注意到从军官专用通道那边悄无声息走出的身影。
她猛地转身,端着餐盘的手甚至还没来得及放稳,便撞上了一堵坚硬如铁、却又带着布料质感的“墙”。
“哐当——!”
金属餐盘脱手飞出,在光洁的石板地上翻滚着,发出一连串刺耳的、惊心动魄的巨响。整个食堂的喧嚣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铃的身体被巨大的反作用力撞得失去了平衡,在一阵天旋地转中,重重地摔倒在地。
“完了。”
铃的脑海中,瞬间只剩下这两个字。
她甚至不敢抬头,只是从自己那低贱的、趴在地上的视角,看到了一双擦得锃亮的、不染一丝尘埃的黑色长筒军靴,看到了剪裁得体、线条笔直的深色军裤,以及……那从军装下摆垂落的、如同凝固鲜血般的猩红披风一角。
然后,她的目光,被那人胸前挂着的东西,彻底攫住了。
一枚,又一枚,无数枚在食堂吊灯下,闪烁着冰冷而荣耀光芒的勋章。每一枚都代表着一场血腥的战役,每一次胜利的背后,都堆积着如山的尸骨。
她撞到的,是在动员会结束后的晚餐时分,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新兵食堂的莫丽甘·凯德。
食堂里的空气仿佛都被抽空了。铃能清晰地感觉到,数千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她身上。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她死定了。在新兵营里,冲撞了帝国的最高将领,等待她的,必然是一顿责骂,然后被毫不留情地从这里驱逐出去。
她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即将降临的、毁灭性的审判。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到来。
一片阴影笼罩了她。一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冰冷修长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铃难以置信地睁开了眼睛。
她顺着那只手向上望去,终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了那张传说中的脸。那是一张比任何雕塑都更完美的脸,线条冷硬,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银白色的长发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而那双赤红的眼眸里,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宇宙般浩瀚的……疲惫与不耐。
“起来。”
声音不高,清冷如雪,却不带一丝责备。
铃几乎是凭借一种麻木的本能,将自己颤抖的手,放进了那只伸来的手中。一股冰冷的、不容抗拒的力量传来,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轻松地拉了起来。
她站立不稳,身体晃了一下。
莫丽甘没有立刻松开手。她只是微微蹙眉,用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整理了她的衣服,将她因摔倒而弄得歪斜的衣领抚平,又掸去了她肩上沾染的几点灰尘。
那动作,专注、利落,像是在整理一件属于不该有任何瑕疵的物品。
铃彻底僵住了。她能闻到莫丽甘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着硝烟、皮革和一种冷冽矿物气息的味道。她能感觉到,那隔着手套传来的、冰冷的指尖,每一次划过她的衣领,都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窜遍她的四肢。
做完这一切,莫丽甘松开了手,退后一步,重新拉开了那道属于将军与新兵的、无法逾越的距离。她看着眼前这个因震惊和激动而涨红了脸、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的新兵,那双深不见底的红瞳里,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一闪即逝的光芒。
然后,她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很轻,却像一把沉重的、无形的铁锤,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砸在了铃的心上。
那不是不耐烦,也不是怜悯。那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看透了太多生死离别的沧桑和一种对战争这台绞肉机永不停歇地吞噬新生命的无力感的……叹息。
仿佛在说:又一批。又一批年轻的、脆弱的、即将被这场无休止的战争碾碎的灵魂。
然后,她便转身走了。猩红的披风在她身后扬起一道决绝的弧线,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径直走向了那条军官专用通道。
铃独自一人,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雷电劈中的雕像。
周围的喧嚣似乎都已远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声叹息,那个眼神,和衣领上残留的、那冰冷的、属于另一个人的触感。
那一刻,铃在心中立下了一个血誓。
她不要成为那个被叹息的、脆弱的灵魂。她要成为能站在这个孤独的神祇身边、为她分担那份疲惫与沉重的、最坚固的盾,最锋利的剑。她要变得如此强大、如此有用,让将军再也不会为她这样的人而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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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铃凭借着远超常人的毅力和悍不畏死的勇猛,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迅速崛起。她的身上也挂上了几枚属于自己的、浸透了鲜血的勋章。她终于获得战功,终于有了能与那个身影并肩而立的资格。
机会,终于来了。
莫丽甘将军的上一任副官,因为无法承受那巨大的精神压力而崩溃,被调往了后方。现在,需要重新选拔。
消息传来,整个军官团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知道,成为莫丽甘将军的副官,是军旅生涯中最荣耀,也是最可怕的苦差事。你需要像一台永不犯错的精密仪器,二十四小时待命;你需要揣摩的,不是凡人的心思,而是一个战争艺术家的、深不见底的棋局;你还需要承受那足以将钢铁都冻裂的、绝对的孤独与威压。
人人都不愿当这个苦差事,所有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然而,就在所有人沉默的时候,铃却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我报名。”
她的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在死寂的会议室里清晰可闻。
所有人都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只有铃自己知道,她等的,就是这一天。
那不是苦差事,那是她通往神祇身边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阶梯。她要亲手为那个曾扶起她、为她整理衣领、为她叹息的将军,拂去肩上所有的尘埃。
无论是来自战场的,还是……来自她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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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棋子落下的声音再次响起。
铃缓缓地、从那场足以定义她一生的回忆中,抽身而出。她眼底那翻涌的、混杂着嫉妒与不甘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重新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湖。
是啊。
她才是第一个,被将军亲手“扶起”的人。
那个“47号”,不过是一个后来者,一个将军一时兴起的、有趣的“玩具”。
而她,铃,才是那个唯一有资格、也唯一被允许,站在将军身后,为她守护整个世界的人。
她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
她会等。
等到将军对这个“玩具”失去兴趣,等到棋局终了,等到一切回归正轨。
然后,她会亲手,将那个不该出现在棋盘上的、多余的棋子,从将军的世界里,彻底清除。
不留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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