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神童又算什么?我在沁园楼往下扔一块金砖,随便都能砸中五十个所谓神童!”
“不过一个穷书生罢了,他的文章能为我所用,那是他的造化。”
“要我说,他也算命好。去年卢劭那蠢货调换他的文章害他落榜,今年能考出这个成绩已经该知足了。”
“周泽县——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陶烨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
他在漆黑的屋子里怔坐了许久,才渐渐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身在周泽县,明天,就是他正式上任的日子。
他望着破败不堪的天花板,长长叹了一口气。坐起身时,才发觉又是一身冷汗。
京都那些人的语,就像纠缠不休的鬼魅,始终萦绕不散。尽管他一直不肯承认,甚至强行忽视,但内心深处那份不甘与无力交织的情绪,早已如影随形,使他难以安宁。
既然毫无睡意,陶烨索性起身,就着昏黄摇曳的烛光,将写在青藤纸上的抵任誓神文又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
“伏愿:狱无冤滞,赋绝苛征,吏畏法度,民乐阜安。幽明共鉴,神人协和。听讼惟公,视民如伤!”
年轻的县令身着一袭浅绿官服,面色庄重,跪于大殿中央。虽是跪姿,背脊却挺拔如松,孤直地立于缭绕的香烟与肃穆之中。
“陶烨在此立誓:绝不屈从权贵片纸之托,绝不昧取孤寡分文之利!倘有朝一日,沦为畏惮豪强、徇私枉法,致令赤子衔冤的昏聩之徒——”他声音一顿,继而斩钉截铁道,“惟神殛之!”
说罢,他拾起那卷青藤纸,毅然投入熊熊火盆。跳跃的火焰映亮他坚毅的侧颜,他俯身而下,额头重重叩击在冷硬的砖石上,一连三响,声声震彻殿宇。
我必肃清吴国朝堂,使天下有志之士不再受权贵掣肘,让贤能居位、贪佞尽除!
祭礼已成,火焰却仍烧得火热,将这几日盘桓在心头的阴霾全都烧了个精光。
不一会儿,陶烨便发现那火焰不仅吞尽了阴霾,更要连同他一起吞噬。
危急时刻,他心中却未起半分慌乱,反升起一种尘埃落定的安稳。
出手就好,就怕他们迟迟不动。终日提防,反倒煎熬。来得好,就让这火烧得更猛烈些!
“县令!”
“大人!”
“陶县令!”
门外拍门声与救火的呼喊嘈杂交织,人影晃动。
陶烨却仍立于殿心,抬头望向那座沉默的城隍神像,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那神像若是能动,只怕早被他这般神情惊得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1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咱们这位周泽县的新县令陶烨,第一把火,可就烧到了城隍殿上!”
说书人一拍醒木,扬声道:“‘我陶烨,上不愧天、下不愧地,更不信什么怪力乱神!今日就借这场火立誓——从今往后,周泽县的事,由我说了算!有冤报冤,有苦诉苦,皆可直入县衙,陶某在此……’”
茶馆里人声嘈杂,听众反应各异:有人嗤笑,有人拊掌叫好,但更多的却在起哄——
“换一个!换一个!我们要听沁园楼姑娘的事!”
“听什么姑娘!说段英雄!来段真豪杰!”
那一头争论得正热闹,靠窗的桌边坐着两个年轻人却反应平平。
他们一个端着茶盏含笑听着,一身书生打扮,眉目清秀,看上去不过二十模样。另一个则埋着头,不知在纸上疾书些什么。
“陶县令这故事,编得还是不够引人哪。”那书生啜了口茶,轻声说道。
正在写字的人笔下未停,头也不抬地回道:“头一回写话本,自然不够熟练。你又不肯帮我写,能写成这样,已经很不易了。”说完,手中动作刚好停下,他拿起纸轻轻吹了两下,递给书生。
郝文接过那叠纸,草草扫了两眼,便随手丢回案上,嗤笑道:“我劝你别白费力气。话本若想引人入胜,要么主角出彩夺目,要么剧情离奇狗血。你这不上不下的,还是省省笔墨罢。”
陶烨默默拾起被扔回的纸稿,蹙眉凝思。郝文却忽然凑近几分,压低声音问:“所以说你到底……是怎么从那场大火里全身而退的?”
陶烨抬眸瞥他一眼,也不辩解,只慢慢捋起袖口,露出一截缠着洁净纱布的小臂:“谁说我全身而退了?”
郝文笑嘻嘻往他胳膊上拍了一下:“还装?”
陶烨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嘶”了一声。
郝文吓了一跳,慌忙缩手:“你真受伤了!?”
陶烨没好气地甩下袖子:“不然呢?烈火熊熊,我难道是金刚不坏之身?”
“你也太拼了……”郝文嘟囔着,仍不死心,“所以你到底怎么逃出来的?”
陶烨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拿你两个月的俸禄,换我这个秘密,如何?”
郝文顿时皱紧了眉头:“我就知道!跟你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县令来这周泽县准没好事!我可是跟阿楠夸下海口,说跟着你来这儿赚大钱的——她还等着我攒钱给她打新首饰呢!”
陶烨不语,只静静将纸笔一一理好后,抬起头认真地看向郝文,缓声道:“阿楠是头牛。牛的首饰,不就是个鼻环么?这个我都能替你打。”
郝文盯着他的脸,半晌没吭声。
陶烨也不闪躲,只伸手将他凑近的脸推开了些,语气平淡:“我们做清官的,上哪去寻那穿金戴银、发家致富的门路?”
“清官?”郝文嗤笑一声,别开脸,“我看我还不如去做清倌人,好歹来钱快些。”
“倒也不是不行。”陶烨沉吟片刻,竟真的点了点头,目光在郝文脸上逡巡一番,语气诚恳,“说实话,我们郝师爷……确有几分姿色。”
“滚。”郝文从牙缝里挤出这一个字,脸上还挂着笑,眼神却已瞥向窗外,明显憋着口闷气。
陶烨不再逗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了杯茶。
他心里岂会不知,郝文气的,哪里是赚不到钱。
他气的是空有一身抱负,却无处施展。
郝文是他在汴州时唯二的挚友,才学见识本不输于任何人,却因族中亲眷犯事受了牵连,从此与仕途无缘。可当年书中那句“为生民立命”,早已刻进骨血里,成了他们二人共同的执念。即便自己被人偷换了成绩,发配到这偏远的周泽县做个小县令,也仍想着,至少要把这份理想,分给郝文一半。
只是这周泽县,民风彪悍,法度松弛,百姓视官府如无物。而将他排挤至此的那些世家子弟,更是在暗处时时紧盯着,只等他行差踏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这举步维艰的困局所带来的烦闷,又岂是轻易能消散的。
想到此处,他觉得方才饮下的茶水都变得更加苦涩,沉甸甸地坠入腹中。
借着烧伤养病的由头,陶烨这几日才得以偷偷从县衙溜出,真正用双脚丈量、用双眼看清了他即将治理的周泽县。
此地如一枚弃子,被随意丢在吴、陈两国边境的夹缝之中。
因离两国都城皆山高路远,便成了爹不疼娘不亲的两不管地带。在这里,王法纲纪敌不过盘根错节的人情,朝廷律令更是一纸空文。缴纳赋税更是难如登天,周泽县几乎没有一年能按时、足额地将税银解送上去,不知多少前任县令就栽在这道催命符上。若是有那不长眼、花钱买官来的,妄想自掏腰包填补亏空,十有**人财两空——税银被山间匪寇劫掠一空,性命也往往交代在荒郊野岭。
久而久之,县衙在这百姓眼中,不过是个形同虚设的空架子,远不如盘踞地方的那些世家大族说话管用。
陶烨只觉得喉间堵着一团化不开的苦涩,沉沉下坠。
这大概才是那一纸调令将他远远放逐到这周泽县最深处的缘由,想要无声无息地埋没一个碍眼的“才子”,在这天高皇帝远、律法不及的边陲恶土,岂不比在京城天子脚下、众目睽睽之中“处置”一个书生,要来得便宜,也干净得多?
陶烨叹了口气,臂上烧伤处忽然钻出一阵细密的痒意,像是百蚁啃噬。他忍不住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极轻地在那层纱布上叩拍了两下,试图驱散这磨人的感觉。
正望着窗外出神的郝文被这细微动静惊扰,回过头来,眉头微蹙:“别唉声叹气的,好运气都要被你叹没了。”
陶烨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失笑,真的依言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什么重新纳入怀中,调侃道:“那我便多吸一口回来,总成了吧?”
郝文翻了个白眼将头转了回去,但陶烨还是捕捉到他嘴角勾起的弧度。陶烨看着郝文的侧影,思绪飞到了很久以前,细细想来,在自己二十二载的人生岁月里,郝文的身影深深嵌入了大半光阴。
两人年岁相仿,自孩提时便相伴成长,当乡中的孩子们因陶烨有个疯娘,屡屡欺侮他时,身为异乡客的郝文,也曾为了在桃村的土地上寻得一丝归属,笨拙而矛盾地朝他扔过石子、喊过几句伤人的浑话,试图以此叩开那扇排外的藩篱。
直到那位夫子如春风般悄然走入他们的世界。他不仅授以文字章句,更将“君子之道”四个沉甸甸的字,一字一句刻进少年们懵懂的心田。虽说最终真正将其融入血脉、时刻以言行践守的,似乎只有郝文一人。
但于陶烨而言,有这样一个郝文,便已弥足珍贵。
自那时起,郝文就成了他在桃村那片冷寂土地上的唯一温暖。
其实,原本还有一人……
想到那人,陶烨心绪如潮,翻涌难平。
他抬手用力按压着发酸的眼眶,目光落在桌前半碗凉透的茶水上,水面无波,却映不出任何倒影。
那人……罢了。
既已选择割舍,便不必再提,日后也无需再想了。
正巧郝文这时转过头来,瞥见陶烨失神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的劝慰:“别想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陶烨回过神,点了点头,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用郝文先前说过的话轻轻挡了回去:“好运气都要被你叹没了。”
郝文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的好运?自打娘胎里出来就没见过长什么样,可不差这一星半点的。”
“我也不差呀。”陶烨这句接得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郝文一下子被这句话噎得哽住了。
是啊,有一个神志不清的疯癫亲娘,和家族里出了一个拖累全族的罪人,这两桩事,究竟哪一个更不幸、更值得叹息?
郝文一直觉得,若真论起来,陶烨的命途远比自己更为坎坷。
自己虽断了仕途之念,但郝家这些年总算在汴州稳住了根基,经营些别的营生,日子也算过得去。
可陶烨不同。
他那位时而疯癫、时而又有片刻清醒的母亲在世时,便令他自幼受尽乡邻冷眼与欺辱,小小年纪就尝遍冷暖、心力交瘁。直至他十岁那年,母亲点燃的一场大火,彻底吞噬了一切——祖辈留下的宅院、田产,连同他的父亲与祖母,皆在这场惨剧中化作灰烬。
村中至今仍有人议论,说那夜是他神志混乱的母亲先挥起柴刀,砍死了丈夫与婆婆,连闻声赶来的陶烨也未能幸免,硬生生挨了一刀。
还有人给这故事加了点人情味,说是陶烨被砍后的哭喊唤醒了母爱,在陶烨跌跌撞撞奔出去求救时,他母亲才再次陷入癫狂,点燃了那把焚尽一切的大火,解释了为什么只剩下陶烨一人。
真相到底如何,陶烨从未提起,郝文从未问过。
自那之后,陶烨便真真正正成了孑然一身。
一个人读书,一个人挣扎求存。直至次年,他在童试中一鸣惊人,高中秀才。村里人顿时换了一副脸孔,昔日口中的“疯儿子”转眼成了交口称赞的“汴州神童”。
今天这家送来粮米,明天那户请他去伴读,指望着沾几分文运。
可陶烨全都拒绝了。
一个才十一岁的孩子,要怎么一边独自谋生,一边埋头苦读?
可陶烨真的就这样日复一日,白天下地耕种,夜里挑灯苦读。
就连张夫子都看不下去,想私下资助,也被他婉言谢绝。村人笑他读坏了脑子、迂腐固执。连郝文也曾暗自不解,何必如此自我煎熬。
直到陶烨赴京赶考之前,毫不犹豫地将祖产与田地尽数变卖,郝文更想不明白了,一点后路也不给自己留,是不是太决绝、太冒险了?
他当然相信陶烨的才华,更确信他必能高中。两人一同读书时,陶烨就聪慧得惊人,甚至可以说聪明得过了头。私底下,不少人都悄悄叫他“妖童”,还有人传言那场大火其实是陶烨的“渡劫”,说他是什么“冤秀才转世”。
每每想到这些,郝文都觉得好笑,一般人被夸也不过是“文曲星下凡”,到了陶烨这儿,就成了“妖”。管他是书妖还是笔妖,反正都不是什么正经玩意。
直至陶烨授官后特地绕道返回汴州、站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才真正懂了。
那日,桃村的人早早听闻陶烨即将归来的消息,纷纷聚在村口翘首以盼。
尽管二甲传胪的成绩与郝文曾暗自期待的状元及第有所差距,可对桃村来说,这已是百年难遇的荣光。有多少家族的兴旺,都是从第一个取得功名的子弟开始的?陶烨没有家族,桃村便是他唯一的根。他不提携村里人,还能提携谁呢?
可当陶烨真的一身素衣、风尘仆仆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大家望着他那清瘦沉默、看不出情绪的脸,忽然都哑了口。
没有旧恩,何来旧情?
老村长颤巍巍上前,拉住陶烨的手,嘴唇嗫嚅了半天,最终也只挤出一句:“瘦了啊。”便再也说不出别的,摇摇头,转身蹒跚离去。
也正是在那一刻,郝文才彻底明白——唯有做一个无所牵挂、亦无所亏欠的人,才能在日后诡谲莫测的宦海风波中,真正守住立场的清白与独立。他不接受任何馈赠,不欠下任何人情,是要从根源上断绝所有未来可能被牵制、被以“恩义”之名捆绑的可能。
陶烨亲手斩断的,不是退路,而是枷锁。
陶烨从十一岁或者更早前,就想好了这一切,或者说,看透了人性。
二人各自陷在沉默里,相对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郝文像是突然被什么攫住了视线,猛地激动起来,抬手就朝陶烨的胳膊拍去。
“嘶——”陶烨猝不及防,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猛地将手臂缩回,另一只手想也没想就朝着那罪魁祸“手”拍了下去。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郝文嘴上嚷着,可那语气里的歉意听起来只有一分,剩下的九分全是按捺不住的急切。
“你快看——”
陶烨蹙着眉,一边轻轻动了两下又痛又痒的胳膊,一边顺着郝文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名身着浅紫色云纹长袍的年轻人,正被十几名周泽县的百姓热热闹闹地簇拥在当中,缓步前行。人群熙攘,唯见他身侧一名清瘦少年正奋力张开手臂,试图将周围过分热情的人们稍稍隔开些距离。被围在正中的年轻人却是一副安然自得的模样,仿佛早已习惯这般场面,眉眼弯弯,笑得轻松又惬意。
像是忽然察觉到远处的注视,他蓦地回过头,目光越过涌动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陶烨的视线。那人不仅毫不回避,反而唇角一扬,绽开一个格外明亮的笑容,朝着茶楼这边用力挥了挥手。
日光灼灼,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映得那口白牙格外炫目,几乎到了刺眼的程度。
“认识?”郝文转过头问道。
陶烨摇了摇头,微微眯起眼,隔着喧嚣人潮,将那人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
那年轻人与他年岁相仿,通身的气度却截然不同,明眼人一看便知是金玉堆里养出来的富贵公子。他眉眼间尽是未被世事磋磨过的自信与张扬,一头乌黑的长发利落地以银冠束成高马尾,冠后垂落两根绛紫色的丝质飘带,随他步履轻盈摇曳,于风中划出潇洒不羁的弧线,整个人透着一股逼人的意气风发。
他身着一袭淡紫色绫罗长袍,衣料在明澈的日光下流转着细腻而耀眼的光泽,显然价值不菲,更衬得他身姿挺拔,卓尔不群。
半晌,陶烨才转过视线。
像朵紫丁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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