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风显然早已习惯了为祁承璋打理各项事务,将祥云楼二楼的雅间安排得十分妥帖。中央拼起的长桌旁,县衙的同僚们正埋头用饭,气氛热闹。陶烨与祁承璋刚一踏入门口,便撞见了这般众人酣畅用餐的景象。
郝文独自坐在窗边一隅,一眼瞥见他们二人,立刻急切地挥手示意。陶烨这才注意到,细心的茗风特意为他们三人另辟了一张清静的小桌。郝文眼巴巴地守着一桌丝毫未动的精致菜肴,显然是强忍着馋虫耐心等候,此刻怕是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你们可算来了!”郝文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筷子塞到他们手中,自己抢先夹起一块肥嫩的肉片送入口中,一脸满足地长舒一口气,仿佛终于得救了一般。
陶烨往那边看了一眼,明宇正安静地坐在茗风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那桌人的谈笑,筷子也只是偶尔动一下。陶烨心下微觉诧异,本以为以明宇与祁承璋的关系,会自然与他们同坐一席。
祁承璋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了然地笑了笑,顺手夹了一片晶莹油亮的红烧肉放到陶烨碗中,语气寻常道:“他与茗风更聊得来些。”
聊了吗?好像只有茗风一个人在说话啊?陶烨收回视线,低头看见自己碗里多出的那块肉,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抬眼对祁承璋笑了笑:“多谢。”然而手中的筷子却绕开了肉,转而伸向了一旁的清炒时蔬。
一旁的郝文则是毫不客气地探过筷子,熟门熟路地将陶烨碗里被冷落的肉夹到自己碗中,一边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道:“一直没顾上问,昨夜你到底是怎么……”话说到一半,他才猛地意识到祁承璋也在场,立刻刹住了话头,尴尬地咳了一声。
陶烨倒是没在意祁承璋,放下碗,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将昨夜遭遇诡异笑声和怪手之事简要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自己受伤以及后来祁承璋带明宇前来疗伤的环节。
郝文听完,眉头紧紧拧成一个结,满脸狐疑地上下打量着陶烨:“闹出这么大动静,你居然毫发无伤?还说自己不是金刚不坏之身?”
陶烨干笑了两声,含糊地搪塞了过去。
郝文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祁承璋。自打方才给陶烨夹过菜后,这位少爷便再未动过筷子,只是若有所思地坐着。郝文虽心下对这般矜贵做派略有微词,但终究是“吃人嘴软”,他将口中饭菜咽下,开口道:“方才听他们议论,这翔云楼在周泽县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招牌了。今日让祁县尉如此破费,实在客气。你也尝尝?虽说未必及得上京中名厨的手艺,但风味独具,确实不错。”
“哦,我并非挑剔,”祁承璋闻声抬眼,像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话,他随手夹了一筷眼前的清笋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着,眉头却微微蹙起,“我只是在想,昨夜那装神弄鬼的,究竟会是谁,又所为何来。”
“想取他性命呗。”郝文语气轻松,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
祁承璋缓缓摇头,放下筷子,分析道:“若是要取陶县令性命,为何不一鼓作气?况且,陶县令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读书人,还需要装神弄鬼吗,直接闯进屋子杀了就是,何必大费周章。”
陶烨默不作声地听着身旁两人如同讨论集市上宰杀一只鸡鸭般,热烈地分析着他可能遭遇的杀身之祸,心头涌起一股极其怪异的滋味,难以言喻。他索性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目光沉静地看向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正投入的两位。
郝文与祁承璋骤然感受到他投来的视线,皆是一顿,默契地同时噤声,心虚地低下头,佯装专注地吃起自己碗中的饭菜。
方才还略显轻松的氛围瞬间消散,剩余的一顿饭吃得格外沉默沉重。
陶烨本就没什么胃口,勉强动了几筷便站起身,径直走向早已用完饭、正独自安静待在角落的田妞,与她低声交谈起来。
田妞今年十二岁,父母早亡,哥哥田大力既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将她拉扯大。也正是因为这份重担,田大力的婚事一拖再拖,如今二十有五却仍未成家,连最勤快的媒婆都懒得踏进他那家徒四壁的门槛。至于其他细节,田妞便一问三不知了。
陶烨沉吟片刻,决定亲自去田妞家中查看一番。
刚到田妞家那简陋的柴扉外,一位系着围裙的大姐眼尖,猛地冲过来一把将田妞拽到身后护住,手中的菜刀毫不客气地在陶烨面前挥舞,厉声喝道:“谁!干什么的!”
田妞张了张嘴,想小声解释,却被大姐连珠炮似的怒骂堵了回去:“妞妞!陌生男人怎么能随便往家里带?你哥哥平时怎么教你的?!”说着,她又激动地挥了挥刀,骂道:“看着人模人样的,要不要脸?一个大男人跟着小姑娘进家门你想干什么?!哪儿来的外乡人,再不滚老娘剁了你信不信!”
“大……”陶烨刚想开口,话头就被人截断。
“这位姐姐您误会了!”郝文赶忙上前,脸上堆起笑,“这是新上任的陶县令。田妞来找我们大人帮忙寻她哥哥,我们这是来她家里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大姐狐疑地打量了一下陶烨,又瞅了瞅郝文,刀尖一转指向郝文:“你看着也不像什么好东西,满嘴跑舌头,谁是你姐姐?”
眼瞧着郝文马屁拍到了马腿上,陶烨忍不住想笑,但刀尖就在鼻子前方不过一个手掌的距离,陶烨硬是把笑憋了回去,一旁的祁承璋倒是忍不住了,背过身去抖啊抖,明眼人都知道他在憋笑。
”县令会帮我们找人?这村里丢的人多了去了,也没见你们官府哪个真放在心上过!”说着,她作势就要劈砍过来。
站在几人身后一直沉默的茗风,此时身形一动,如鬼魅般迅速上前,精准地扣住大姐的手腕,略一发力,就听“当啷”一声,菜刀应声落地。茗风随即飞起一脚,将刀踢出老远,然后默不作声地退回到众人身后。
这一系列动作快得惊人,莫说那大姐没反应过来,就连离得最近的陶烨也没看清。
不等大姐高声呼救,郝文急忙在陶烨身上摸索起来,掏出他的县令令牌,急声道:“看!县令令牌在此,真没骗您!”
大姐冷笑一声:“你当我是田妞这样好糊弄的小丫头?随便拿个牌子就想蒙我?来——”
“你、你、你……”郝文急得跳脚,指着她,又猛地一把将身后的祁承璋拽到前面,“你不认得县令令牌,他你总该认得吧?早上在街上发点心的那个县尉!”
祁承璋被郝文推得一个趔趄,随即稳住身形,就势风度翩翩地拱手一笑,语气温和:“在下周泽县县尉,祁瑾。”
大姐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那身不凡的气度和俊朗的容貌终于让她将人对上了号。
这时,躲在她身后的田妞也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小声道:“陈婶儿,他们……他们真是官府里的人,是来帮我找哥哥的。”
陈婶儿正觉有些下不来台,面露窘色,却见一旁的陶烨俯身拾起地上的菜刀,神态自若地用衣摆擦净刀身上的浮尘,随即稳稳地递还到她面前。
“方才事出突然,多有得罪,是我等失礼了。”陶烨声音平稳,目光坦诚,“在下确为本县县令陶烨,此次前来,正是为了田大力失踪一事。听闻您方才提及,村中似有多人失踪,不知可否详细告知?”
陈婶儿看着他立于刀前却面不改色、从容不迫的气度,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佩服,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进屋里说吧。”
一行人随即挤进了田妞家中。屋内本就狭小逼仄,从未同时容纳过这么多男子,顿时显得拥挤不堪。陶烨、郝文、田妞与陈婶儿四人各占一方,勉强围坐在那张旧饭桌旁。祁承璋看了看,实在找不出自己的位置,只得倚靠在门边的一根木柱上。
陶烨见状,朝他招手示意,让他坐到自己身侧来。祁承璋刚欲动作,郝文却突然起身,动作快得像只狡黠的猫,“嗖”地一下跟陶烨挤在了一条板凳上,还笑嘻嘻地拍了拍自己刚刚坐过的,尚有余温的位置,对着祁承璋道:“祁县尉,您请这边坐,这位置宽敞!”
祁承璋瞥了一眼那被郝文让出来的板凳,又看了看对面两人几乎胳膊挨着胳膊挤在同一条窄板凳上的亲密姿态,皮笑肉不笑地冲着郝文道了声谢,郁闷地在那张孤零零的凳子上坐下,正对着挤作一团的两人。
郝文几乎半边身子都要靠到陶烨身上,而陶烨也没有躲闪的意思,祁承璋看着看着,忽然心里莫名地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与其坐被郝文坐热了的凳子,还不如跟陶烨挤一挤。
陶烨往旁边挪了挪,给郝文腾出些写字的空间,转向陈婶儿,声音温和如春风拂过:“陈婶儿,您想必是看着田妞长大的吧?方才见您护着她,那般情急关切,如同对待自家亲闺女一般。”
陈婶被这温和的话语触动,顿时打开了话匣子:“何止是田妞,连她哥大力,也都是我眼看着长大的。唉,这两个孩子命苦啊,爹娘走得早,大力一个人既当哥又当爹……”说到动情处,陈婶不由地哽咽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陶烨见状,从怀中掏出一块素净的棉布递过去。
陈婶接过布,却愣了片刻,拿在手里翻看一下,面露困惑。这质地粗糙,像是裁衣剩下的边角料,突然拿给她做什么?
陶烨也是一怔,难道周泽县人不用帕子擦泪吗?
一旁的祁承璋见状,自然地从怀中取出一方柔软的丝质帕子,递到陈婶手中,同时顺手将那块棉布收回,纳入自己袖中。
陈婶用那细软的帕子擦了擦眼角,继续道:“大力那孩子真是个好样的,心眼实诚,人也憨厚,可这世道……老实人总是吃亏的啊……”
陈婶从田大力出生开始讲起,一直讲到爹娘离世和未婚妻改嫁。
郝文听得头皮发麻,从前在家里,自己的祖母也是这版唠叨,讲起话来滔滔不绝,让人根本分不清楚里面哪句是重点哪句是废话。陶烨余光扫了他一眼,顺手将纸笔接了过去,一字一句记录着。
坐在对面的祁承璋,瞧着那二人间不言自明的默契,挑了挑眉,将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转而投向这间陋室的别处。斑驳的土墙、角落堆积的杂物,最后他的落定在窗棂下方某处不起眼的阴影里,仿佛在那儿窥见了什么值得深究的痕迹。
这边,陈婶说得口干舌燥,懂事的田妞默默递上一杯温水。陈婶接过水,看着眼前乖巧却命苦的小丫头,忍不住又红了眼眶:“田妞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她哥要是……”话到嘴边,又被哽咽堵了回去。田妞似乎也被这悲伤感染,小嘴一扁,眼看也要掉下泪来。
眼瞧着二人情绪即将决堤,陶烨连忙温声插话,巧妙地将话题引开:“未婚妻?先前不是听说,县里人都嫌田家贫寒,又有个幼妹需要抚养,都不愿将女儿许配给大力吗?”
陈婶看了眼门外,方才夺刀的那个少年正站在院外,像一尊门神般守在小院入口,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与好奇的驻足。她这才稍稍安心,低声道:“原本是说过一门亲的。本来都定下了,谁知那女方家里贪心不足,竟暗地里又将女儿许给了戴家的一个管事家奴……只因那边给的彩礼更厚,便直接吹吹打打送了过去。大力这孩子性子直,咽不下这口气,一状告到了官府,但官府你们都懂的呀,他们……”
说到此处,陈婶猛然意识到失言,慌忙收住话头,忐忑地观察着眼前几位官爷的脸色,不知这话是否会引来麻烦。
陶烨笔下未停,声音也冷了下去,接口道:“然而当时的官府非但未受理此事,戴家反而倒打一耙,以污损声名为由,将田大力告上了公堂。”
陈婶一惊:“你怎么知道?”
陶烨停下了笔,抬起眼,声音里压抑着怒意:“结果是田家被迫将祖传的几亩薄田抵给了戴家,作为赔偿。从此,他们兄妹二人赖以糊口的生计也就此断绝,日子想必更加艰难了。”
“是啊……”陈婶重重叹了口气,爱怜地轻抚着不知何时已伏在桌上睡着的田妞的头发,惋惜道:“自那以后,大力就像变了个人,沉默寡言,谁跟他说话都不爱搭理。平日里不是天不亮就出门,就是深更半夜才回来,偶尔带回来些吃食银钱……唉,也不知在外头究竟做了些什么营生。”
陈婶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窗外暮色渐浓,屋内也愈发昏暗,气氛压抑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陶烨似乎难以忍受这沉甸甸的悲凉,蓦地站起身,走到房间另一头的阴影里,独自站着,无声叹息。
郝文看了他一眼,用手支着腮,叹了口气问道:“那桩官司,是什么时候的事?”
陈婶仔细想了想,肯定道:“得有一年多了!对,就是一年前的事儿。他那个……那个以前的未婚妻,上个月刚给那家奴生了个大胖小子,还摆了满月酒。”
众人又沉默地坐了片刻,问了些零星问题,见再无线索,便起身告辞。陈婶热情地挽留他们用晚饭,被陶烨婉言谢绝。
“陈婶儿不必客气,”陶烨拱手辞谢,言辞恳切,“我等身为朝廷官吏,自有俸禄薪饷,岂能再叨扰百姓,增添您的负担?”
众人告别陈婶,走出几步,陶烨忽又停下脚步,折返回来,像是骤然想起什么关键之事,认真询问道:“陈婶,大力这名字,可是他出生时便取下的本名?”
陈婶摇了摇头,回忆道:“不是的。大力出生时,他爹特地花钱请算命先生给取了个名儿,叫甚么……木人?对,是叫田木人。后来因为这孩子天生力气就比旁人大,大伙儿就都管他叫大力,叫着叫着,本名反倒没人记得了。”
陶烨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仿佛早已预料到答案。他微微颔首,深深看了一眼在暮色四合中更显破败倾颓的屋舍。
夕阳的余晖无力地涂抹在歪斜的门窗上,映出几道狭长而寂寥的影子。远处村落已有炊烟袅袅升起,唯独这小院冷灶无烟,沉寂得令人心头发紧。
他终于转身,衣摆拂过荒芜的院角,一步步走入渐浓的暮色里,身影与远处沉落的日晖一同模糊在苍茫的暮霭之中。
天会亮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