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斯阳一通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沈顾刚下飞机。
夜色渐浓，京淮落过一场雨，此时雨势将停，空气里凉意彻骨。
男人黑衬衫黑风衣下了舷梯，被考斯特一路接到航站贵宾楼。
“到哪儿了？”电话那头谈斯阳的声音传来。
助理打开后座车门，沈顾略一低颈钻进车里，语声淡淡，“刚落地。”
“快来云顶，这里有个人想见你都想疯了。”
谈斯阳挂了电话，夹着香烟的手上酒杯里冰块碎响，跟赵隋碰了一下。
“人我帮你喊来了，要怎么争取是你的事情，沈顾这人吧，无利不起早，你得拿出点诚意。”
云顶是年费百万的会员制私人会所，赵隋是云顶会馆的老板。
前段时间赵隋砸了5亿拿下江北地皮，想转商住结果批文被卡了快两月，找了三波人都没通上话，实在没办法，才让谈斯阳从中牵线，求到沈顾这里来。
“那是自然的，无论是什么人，终归是男人。”
赵隋这么说着，叫来侍应生吩咐了两句，又是开了瓶1990的DRC特级园干红醒着，又是叫了几个姿色各异的公主随时待命。
谈斯阳笑了一声，酒和女人要是能打动那人，那人就不叫沈顾了。
两人闲聊半晌，终于见到年轻的男人走了进来。
侍应生在他面前带路，他脱了微带雨渍的大衣交给旁人，露出里面低调质感的黑衬衫。
很优越的一张脸，眉眼沉黑，肤色冷白，昏黄的壁灯映在他身上，无端给人冷冽的刻薄感。
赵隋不敢怠慢，赶紧将人请来沙发上坐下，倒上酒，还没客套两句，男人拧着眉心出言打断。
“有什么事直说吧。”
十二个小时航班飞回来，他没空听多余的废话。
赵隋也不敢绕圈子了，他拿出地块的文件合同和航拍图，“这块地……想工业转商住，我爸催着月底前必须落地，不然前期投的钱都要打水漂……”
沈顾翻动纸张，掀起眼皮看他，“转商住用地，打算建什么？”
他瞳色很深，看人时带来的压迫感并不低，赵隋回话时背上都起了冷汗，“准备搞个高端社区，和咱们京淮的悦云和桃溪差不多的……”
将文件丢回去，沈顾端起酒杯抿了口，语调漫不经心。
“批文我让助理递个话，三天内就能出。”
“真的？”赵隋大喜过望。
“条件也很简单，项目我资源入股30%,不用现金，利润你七我三，但后期商业裙楼的招商权归我。”
赵隋瞪大眼睛，心里却并不算太意外。
他有预感的，沈顾这人出生商贾世家，完全的商人本色，怎么可能白帮他忙？
他咬了咬牙，“……行！小沈总,我敬您一杯，以后您有需要尽管开口。”
事情谈妥，赵隋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言语间也放松不少，他给两人都倒上酒，几人碰了一杯。
隔间的雪茄室突然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赵隋一听，就知道是曹宇那帮狐朋狗友。
“哎我听我爸说，沈家和方家联姻了，方振海将名下的国内运输业务剥离为独立公司，把一半的股权作为嫁妆，送给沈家了。”
“他这么大方？直接帮沈家打通国内渠道了啊。”
“哈，你还别说，这婚一结，节省了多少开拓市场的成本，不然谁乐意娶一个瞎子做老婆。”
“怎么，你馋了？你馋你也去娶一个回来啊？”
“我才不呢，我爸妈从小教育我要独立自强，不吃富婆一口软饭。”
眼见那位小沈总脸色越来越差，赵隋可不敢再让他们聊下去了，他刚想出去制止，就听到身旁一声巨响传来。
“砰！”
装着酒液的水晶杯砸上墙壁，玻璃哗啦碎了一地。
外间闲聊的几人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纷纷朝里间看去。
只见暗红的丝绒沙发上坐着个男人。姿态是随意的，不疾不徐地翘着腿，只是眼底一片冰冷的黑，直直盯着门口几人。
曹宇是跟着赵隋混的，此刻见赵隋都做小伏低捧着中间那男人，就知道他身份不简单。
再定睛一看，那不就是刚刚被他们当成谈资的，沈家的那位二公子吗？
赵隋看到曹宇那张震惊的蠢脸就来气，生怕他坏了自己刚刚谈成的好事。
他出口骂道：“曹宇你他吗胡说八道什么呢？老子今天闭馆不待客，你们怎么进来的？赶紧给我滚！”
雪茄室里，曹宇为首的那群人也不敢再多留了，走的走散的散，不一会儿外边就清了场。
赵隋叫来侍应生，把沈顾砸烂的那杯酒收拾干净，又重新给他倒上一杯。
“小沈总，他们就是一群喽喽，嘴里没个把门的，您别介意，消消气。”
一旁谈斯阳倒是看戏的状态，他有些好笑地看着沈顾，“他们说的是你哥，又没说你，你不是一直跟你哥不对付吗，现在发什么火？”
沈顾冷着脸没说话。
发火当然是因为说对了。只是他们口中那个娶了小瞎子的人，不是他哥，是他。
沈家一直想把在美国的快消产业开到国内来，进一步扩大中盛的商业版图。
但很可惜，整个京淮以及周边几座城市的运输线路，方家说了算，摆明了不让外人进来。
用钱砸开本土市场也不是不行，只是不够划算，没想到方振海自己送上门来。
这也是这婚非结不可的原因。
这次他被沈父叫回LA集团总部，也是在为扩张布局国内市场做准备。
多可笑，他的婚姻是一场交易。
而他，还要在那个小瞎子面前扮演他该死的哥哥。
就在这时，电话突然响起。
沈顾抬手接起来，听到母亲文晓亦的声音。
“宁宁生病了，发烧烧得厉害，我不管你现在在哪，赶紧给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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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知宁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
她蹙着眉，碎发被冷汗浸湿在额角，嘴里无意识地胡言乱语着什么。
有好几个模糊的画面在脑中闪回，她想，她应该是做梦了。
似乎回到了小时候。
她忍着剧痛睁开眼睛，视野里是一片混沌的黑，她被绑着手和脚，大颗的雨珠砸在她的脸上。
她只记得海水很凉，船上好黑，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时，她闻到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耳边医疗仪器滴滴作响，而她的眼前一片灰暗，什么也看不清。
她呆呆地坐在床上，母亲压抑地抱着她小声哭泣，她听到父亲悲痛恼怒的质问声，九亿，九亿能换回我宁宁的眼睛吗？
这些声音忽远忽近，渐渐消失了，而她，害怕地躲进了被子里不愿出来。
从医院回来后，她被关在了家。
父母对她严格保护着，她也开始恐惧外界的一切。
周围的任何声音和变动，全都变得陌生又危险，让她陷入恐慌，感到害怕。
无数次跌倒在地和打碎杯子时，她无助而恼怒，她变成了家里的累赘，她是最最无用之人。
她想，或许这样痛苦的一切，只要站上别墅的露台跳下去，那就全都解决了。
沈逾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再一次站上别墅露台的时候，沈逾作为妈妈的学生，来家里借资料。
远远地，他看见二楼的露台上，穿纯白裙子的小女孩探着身子朝下望。
他在楼下喊了声，“喂！乐佩！”
女孩吓了一跳，立马将身子缩了回去。
沈逾跑进别墅二楼，绕了两大圈才终于找到那个露台，所幸女孩还在原地。
他叉腰喘着气，半开玩笑地问她，“你是长发公主吗？站在阳台一直往下看。”
女孩并没有被他的玩笑逗笑，她低着头不说话。
沈逾朝她走去，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却发现露台围栏的边上，放着一把椅子，刚才女孩就是站在上面朝下看。
而她的眼睛，像琥珀珠子一样，无神而空灵。
她根本看不见。
沈逾静下神色，突然明白了女孩刚才想要干嘛。
“看来你不是长发公主。”他说，“你是西西弗斯。”
女孩终于有了点反应。
她问：“什么意思？”声音细细小小的。
“听过西西弗斯的故事吗？”沈逾拉过她踩过的那张椅子坐在上面，慢悠悠地对她讲述。
“西西弗斯呢，因为得罪了诸神，被罚每天都要不停地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推上去又掉下来，掉下来再重新推，周而复始，永无止息，是不是觉得他很惨啊？”
这个问题当然没有得到她的回答。
沈逾接着说：“这根本就是一场无意义的苦刑，是命运对他的戏弄。可是，什么是意义呢？人生有意义吗？我不觉得我的人生有什么意义，你也一样对吧。”
“不过，哪怕知道石头终将滚落，仍坚持推石的过程，本身就是意义。”
方知宁一下子惊醒。
眼前依旧是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一场大梦醒来，她甚至分不清现在是黑夜还是白天。
她摸向枕边，那里安静放着那本《西西弗神话》，她将它拿过来，抱在怀里。
当她得知婚讯的时候。
她以为，跟这个人结婚，或许会比跟完全陌生的人结婚要好一点。虽然他对自己来说，也是陌生的。
她以为他至少是温柔的。
但人好像都是会变的，以前给她带来鼓励和希望的那个人，也会带给她敷衍、不耐和漠不关心。
比起陌生人带来这些，他给的，似乎要更让她痛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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