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比从外面看着要宽敞些,打扫得还算干净,但处处透着丧事的凄凉。
正屋的门敞开着,里面光线昏暗,隐约可见堂中设着灵案,白色的蜡烛摇曳着惨淡的光,一口薄棺静静地停放在中央,令人心头一窒。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的香烛和纸钱味道,乔子维走得快,猛地被浓郁的青烟熏得睁不开眼。
他努力地眨眨眼,挤出两滴泪来,终于舒服些,这才看见阿离竟一言不发地站在院中角落的阴影里,背对着他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屋灵案上的那些奠仪和那口薄棺。
“哎?这位是?”
织工乍然看见一个陌生人出现在自家院里,虽然语气还算客气,但也警惕地停下脚步,眼神疑惑地盯着她。
乔子维心头一跳,暗叫一声“姑奶奶你怎么就这么大剌剌站在这儿”,脚下却已快步走到阿离身边,不着痕迹地轻轻碰了她一下,同时跟织工解释道:“哦!这位……这是我家的门客。姑母也听闻贵府不幸,心中甚是哀恸,特让府上门客代她前来焚香凭吊。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那织工一听是侯府主母派来的,脸上警惕顿消,转而受宠若惊,连忙对着阿离的方向躬身行礼:“岂敢岂敢!东家这般挂怀,当真是让我们家受之有愧了!寒舍简陋,招待不周,还请见谅……我这就去给二位沏茶。”
织工说完,就慌忙放下菜篮子,跑到边上的厨房烧水去了。
“无妨无妨。”
乔子维冲着织工客气了两句,转头立马扯了扯阿离的衣袖,压低声音急促道:“姑奶奶你吓死我了!干嘛随便翻进人家的院子里啊!还有!你既然在,刚才为什么不给我开门?害我翻墙被人家逮个正着!”
阿离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话,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的全部注意力依旧牢牢锁死在正屋的灵堂之内。
乔子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才发现在那昏暗的灵堂内、摇曳的烛火阴影里,薄棺之旁,竟然还跪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佝偻,穿着一身粗麻孝服,头深深埋着,一动不动,仿佛已与那片哀戚的阴影融为一体,再加上方才被烟雾所阻,乔子维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她是人是鬼啊?”他小声地问阿离。
“那是我娘子。”
一个疲惫沙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把正在背后说人“闲话”的乔子维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他猛地回头,只见那织工不知何时端了两盏粗瓷碗过来,里面盛着浑浊的茶水。
“孩子没了以后,她就一直这么跪着,不吃也不喝。说是没看好孩子,对不起他,要这么陪着他……唉,谁劝也不听啊……”
乔子维接过那碗粗茶,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自小没经历过什么生死离别,不懂这种痛失至亲的悲苦,是以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即便开口,大抵也都是什么“逝者已矣,节哀顺变”的废话,无异于隔靴搔痒。
于是他将茶一饮而尽。难喝是难喝了些,但既然无法为他人做些什么,起码面子要给够。
难得的,旁边木头一般的阿离,也十分给面子地接过了另一碗茶水。
织工看两人接过茶水,搓了搓手,脸上露出更加卑微和恳求的神色,对乔子维开口道:“少东家,我知道少东家此番前来已然是仁至义尽了,小的感激不尽。但是……但是小的能不能再厚着脸皮,求求少东家再开个恩?”
他指着妻子的背影颤抖道:“您看我娘子这个样子,实在是没法上工了……但是掌柜的说,宫里……哦不,是郡主府的那件婚服重要的很,工期紧,花样又复杂,是我们夫妻俩一起承的活儿,如今她这样……若是做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啊……您看看,能否在掌柜的那边美言几句,再宽限些时日……”
乔子维现下是全明白了。
这户夫妻二人,一个织工一个绣娘,都是给乔氏布庄干活的。绣娘的技艺想必极为出众,竟能承揽郡主婚服这等紧要的活计,因此家中进项比寻常织户多些,连院墙都砌得比别家高些,算是一份难得的体面了。
然而,幼子猝然夭亡,求医问药、操办丧事恐怕早已掏空了家底,甚至可能还欠下了债务。而比散尽家财更可怕的,是孩子母亲的精神已然垮塌。她沉浸在无边的自责与哀恸里,莫说上工了,还能有气儿就算不错的了。
也是命运弄人。
“婚服的事你不必担心,我自会去找掌柜说。只是郡主那边我们也得罪不起,这活怕是要交给别人了。不过你放心,待你娘子好转,我再在布庄给她找别的活计,不会让你们一家人喝西北风的。”
乔子维拍了拍织工的肩膀,缓缓地说:“我们今日是来吊唁的,好歹要去上一柱香吧。”
男人眼眶一红,哽咽着点头:“……谢谢少东家……请、请……”
乔子维走到灵堂内,一股比院内更浓郁沉闷的香烛纸钱气息扑面而来。正如他所料,大抵是因为幼子亡故,年纪太小,按习俗不好大操大办惹人议论,是以门口只是悬挂布条略作表示,显得克制而低调。
然而,灵堂内部的布置却与门外的简朴截然不同,白色的帷幔从梁上垂下,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四壁。灵前的挽联字迹工整、措辞文雅哀切,一看便是请了专门的先生撰写。供桌上的祭品堆得满满当当,时鲜瓜果、精致点心,甚至还有几样明显超出这户人家消费能力的贵重器皿。长明灯碗里油脂清亮,灯芯粗壮,燃烧得异常明亮。
可谓是极尽哀荣。
这般讲究和花费,哪里像是一个贫寒织户家幼子的灵堂?每一寸白幡,每一碟祭品,都透着一对父母对早夭孩子毫无保留、甚至近乎疯狂的补偿和爱意,以及那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巨大悲痛和愧疚。
乔子维站在这一片刺目的、过度铺陈的白色之中,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
这孩子生前没能体会,或者没能完全体会的父母的爱意,都在他死后化作了悬挂在屋中的白幡,可这到底是为了让死人安息,还是为了让活人舒心呢?
他从香案上拿过三支香点燃,举在胸前默念了一句“往生长乐”,插进面前的香炉里。
那位绣娘还是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乔子维心里难过,总觉得应该对这位破碎不堪的母亲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才对。
可这一转身,眼前的景象却让乔子维呼吸一窒——
那个由孩童执念怨气所化的魔物,此刻正像一个真正的孩童一般,安安静静地、依恋地枕在女子冰冷僵硬的膝上,小脸甚至透着一丝虚幻的安宁,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在母亲的怀中做着甜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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