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次吹奏银笛,刚刚还肆虐的黄沙顿时向四面八方退去,只余下地上残缺不全的血肉。
风吹过,再尘封。
黄沙之下,尸骨堆积。
“沉音,那个将你卖进娼妓馆的男人死在了你的手里,你报仇了。”
“沉音,你欢喜吗?”
她摸心问着自己,却不能笑着说出那句“欢喜”。还有人,那些将她弃之沙漠、扒去衣衫、侮辱践踏、欺骗情感的畜生,她要一个一个地报仇雪恨,让这些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可她出不了鬼沙,这是她的怨念所育。她以鬼沙为器杀尽作恶之人,可也一辈子被鬼沙囚禁。
可她坚信,只要那些人有一天踏足她的领地,她必将他们一个个碎尸万段。
她在等那群畜生,终有一天,他们会再见的。
她红着眼,抹去不经意间落下的一滴泪,转过身,却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男人。
他一袭黑衣混在梅五的队伍里,此刻却叫她“姐姐”。
沉音疑惑问他:“你是谁?”
重活一世,她没走出过鬼沙,这个世界上不应该还有认识她的人。
他戴着一顶黑狐面具,实在不好分辨相貌。
“我是九。”
九……这个名字,沉音恍惚间脑海里拼凑出一个脏兮兮的笑脸。
那是上辈子她用仅剩的善意救助的小乞丐,是在乱世中她拼死保护的“弟弟”,是唯一一个可以为她付出生命的人。
“阿九,你怎么会……”沉音怔在原地。
九走上前一把将沉音搂进怀里,“姐姐被困在这里好多年,阿九好想你。”
“九……”,沉音轻轻推开他,望着他的眉眼,跟当年相比,确实多了几分不同,还带了些锋芒,像极了某个故人。
沉音心中有几分怀疑,故意问他:“阿九,何不摘下面具示人?”
他拦住沉音抬起的手臂:“姐姐,阿九的脸被流匪刺过青,不可见人。”
他转移话题:“姐姐,你想出鬼沙吗?”
“可我被困住了。”
“我可以帮你,只要你忘记仇恨,跟我走。”
话音刚落,沉音腰间的短刀就抵在了九的胸膛:“你想来找死吗?你是对我好过,可我也不欠你的。我的仇恨,不需要任何人来指指点点,这一点,你给我记清楚了。”
九处变不惊,像是预测到她的这一步,攥住她没拿刀的手腕,靠近沉音的耳边,低声轻语。
“我是阿九,姐姐,不要杀我。”
狼蛛顺着相接的袖口迅速侵入沉音的皮肤,一阵强烈的眩晕感急速袭来。
一瞬间的反应只够沉音抬刀碰到他的脖子。
刀刮蹭过九的脖颈,渗出鲜红的血迹,九却不紧不慢地拖住即将要倒下的沉音。
她虚弱地吐息出一句:“你不是九……”
……
汤峪泉谷。
六术身穿绿衣提着一盏未点燃的灯笼前往霁清居,神色匆匆,步履生风。
“尊主,蛛人密函。”
被唤作尊主的男人正端坐着闭目养神,风乍起间,沉魂香已经燃尽。
“起灯。”
灯笼亮起的瞬间,经过特殊处理的字迹显现出来——忻州异动需速回。
男人看完后神色微动,烧掉纸张后拿出玉牌:“此玉牌可号召骊歌卫,你安排伍汀和月柒前去相助,半月后我自会回去。”
六术:“是,尊主。”
“她可还好?”
六术回:“裘四说明日便可苏醒。”
男人默不作声,指腹一下下磨着腕间禾穗印记。
“乱世枭雄几春秋,今生今世,只盼她永安常在。待她醒来,估计入忆香也能起作用了,届时你让裘四告诉她,她叫永安。”
“是。”
……
沉音再醒来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拥有了一段新的记忆,她的脑袋沉昏欲裂:“为什么叫永安呢?”
“永安之所以为永安,可能是你家里人希望你永世安宁吧。”裘四语气温和地回答她。
永安反问:“那你为何叫裘四?”
裘四耐心回答她:“我遇难时身披一身貂裘,入谷时位列第四,因此得尊主取名为裘四。”她上前想去碰永安的手,却被世安快速躲了过去,看得出她还是有些害怕,裘四无奈只能哄道,“只是把脉,我不会伤害你的,而且,这里的人都不会伤害你的。”
永安怯懦的眼神无处安放,此时的她,与之前的沉音相差甚远。
“我只是,不想别人……触碰我。”
裘四心里想着这应该是永安原本记忆里的创伤遗留下来造成的病症,就像被沸水烫伤后留下来的疤痕,只不过一个身体上,一个在心里。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种心理上长出来的病还须她自医。
裘四没勉强,继而笑着引导她:“那这样,我不碰你,你试着按压自己的颞颥,然后抵着胸口处轻捶,将淤积的郁气吐出去。”
永安照着她说的一步步做,脑海中的记忆逐渐有了清晰的画面,身体也感觉没之前那么沉重了。
“你昏迷多日,还需要花些时日整理自己脑海中的记忆。”
“多谢裘四姐姐。”
“谢我们尊主就好,我们这些人做的一切都是听命于尊主。”
一方尊主,如何做到让这么多能人忠心听命于他,永安不免有些好奇:“怎么从未见过你们尊主?”
永安本以为裘四要说什么“尊主日理万机”之类的话搪塞自己,裘四却直接坦然地告诉她:“尊主日日都来,只是不巧,你都在昏迷。”
“那他今日还来吗?”永安几乎脱口而出,顿时又觉得有些不太礼貌,“算了,我去找他吧。”
裘四想让世安在这等着,毕竟尊主可没吩咐过永安可以在谷中随意走动。
可永安看起来很激动,动作也随之迅速,裘四没能拦住,她顷刻间已穿好衣服下床。
裘四没跟着,想来她是尊主带回来命他们日夜悉心照料的人,况且这个女人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记忆,应是坏不了什么大事。
永安走出那方寸房间,才发现这偌大谷间竟有四季同存的奇幻之景。
她所走的路由平滑的青石铺成,左侧是一片绿森森的成熟竹林,右侧又是红叶似火的枫香树,谷间半侧绿半侧红,半侧夏半侧秋,简直生趣盎然。
再往山上走,远谷的山顶上又落了一排排寒梅,上面竟还飘着雪。
她沿着青石一路走到了霁清居,屋子不算大,但屋前各色各样的花团锦簇,就连廊柱上也爬满了紫藤,窗台开着的花上还盛着露水,让人看着心情格外好,一看就是被主人悉心打理过的。
“想来这里便是春了”。
永安在屋前徘徊,想着贸然进去是不是不好,没一会迎面看见一个身着红衣的束发女子走出来。
六术冷眼看了眼世安:“尊主让你进去。”
永安的记忆里没有六术,这里的所有人在她脑海中都是未知的,周围的一切也是她未曾见过的,她此刻无措地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六术的冷眼相看,令她有些怵。
永安颤颤巍巍推门进屋,并没有第一眼看见那些人口中的尊主。
屋内的陈列分外简单,几张桌椅便占了半席之地,屋内最多的陈设当属铜制的镂空灯笼,上面的雕刻着一模一样的人狐,没什么好研究的。
另外半席之地被巨大的屏风隔得严严实实,永安什么也看不见。
她没多看,对待主人家的东西还是不要有那么多好奇心的好,正当永安准备开口询问的时候,一种特别的香味逐渐在室内蔓延开来。
还没来得及轻嗅,一个黑色的影子便悄然出现在她身后。
她吓得差点没站稳。
那影子虚搂着永安:“别怕,我自小得了一种怪病,在阳光下只能以影子的模样存在,烦请移步屏风里侧说话。”
他话刚说完,永安转身便看见墙上那黑影朝着屏风的方向走去。
永安将信将疑跟着他,转动屏风,里面还有一层黑色帐子,她犹豫一瞬后地拉开帐子进去。
里面五盏灯笼全都点燃,和外界的自然光不一样,灯笼下的光是昏黄的,还透着些温热。
这个隔间没有永安想象的小,反而十分敞亮。
可是每日住在这里面,能分得清何时是白昼何时是黑夜吗?
永安终于看清了影子的真面目。
男人看起来一点不像自带怪病的人,反而整个人精气神特别饱满,他腰间挂着一只玉穗,面上稍带着红润,眉骨清晰,那双眼睛在光线照射下愈发温暖透亮。
他眼中含着笑意,永安也不自觉感到喜悦。
他坐在那里低头笑着,任由永安打量自己。
永安好奇够了,眼睛停在他手腕间的禾穗印记上,见他不语于是问:“你怎么不说话?”
“我叫景穗。”
随后又是一顿沉默,永安觉得对方可能不善言辞,于是只好自己先开口:“我叫永安,父母是江州茶商,家中还有一哥哥名为永顺。”
“嗯,你对自己,了解多少,可还记得回家的路?”
永安疑惑,她是永安啊,这世上最了解永安的人不就是她自己吗。
她有些听不懂:“尊主,不论春去秋来,每个人心里都永远不会忘记回家的路。”
景穗有些自嘲地轻笑,不经意间面色冷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那副清朗的模样。
“裘四已说你的伤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两日后,你便离谷寻家去吧。”
景穗不让她留下,永安却不想欠他人情。
父母因为受人帮助从而发家致富,因此自永安小时候就教她和哥哥做人要知恩图报,隔壁王家嫂嫂每年夏天都会送来一篮枇杷给他们兄妹俩吃,父亲为了回报她的好意,就将她家的枇杷收了拿到茶馆里当小食售卖,王家也因此能赚一笔。
父亲说人与人之间有来有回,情谊才能长久。
永安当即跪下回驳:“尊主,请让永安留下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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