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穗不紧不慢地问她:“你可会洒扫?”
永安摇头:“不会。”从前在家都是下人做这些,她从来没干过这事。
“那你可会烹调?”
永安继续摇头,从头到脚都透露着未经世事的模样。
“你既这也不会那也不会,那我留你在这谷总有何用呢?”景穗笑着看向她的眼睛。
永安鼓起腮帮,眼珠滴溜转动:“你先让我想会儿。”
景穗看她这副模样实在忍俊不禁,边摇头边给自己又倒了杯热茶。永安恰好瞥到这一幕,眼睛顿时亮起来,立刻欣喜万分地说:“我会沏茶!”
“尊主大人,您伏案时我就来给您研墨,您口渴时我就来给您沏茶,从前我在家就是这样照顾我阿爹的。”
景穗依旧摇头:“这些六术都替我做得。”
永安跪趴在他身侧,脸上仍未尽褪去少女的青涩,她明眸皓齿,倾斜着脑袋望向他:“可六术姐姐不善言说,我可以陪您聊天解闷啊。您每天拘泥于这方寸之地,定是无聊至极!”
景穗的眼神在女孩身上飘忽不定,似有若无地考量着什么,半晌,他抿唇起身。
一阵竹子的清香味朝她扑面而来,永安出神,嗅了嗅自己的衣裙,却没有同样的味道。
景穗沉思片刻,最终似是屈服只叹道:“你既非要报恩,那便依你罢了。正好近来六术要出门替我办些事,那便由你照料我的起居吧。”
永安还未来得及道谢,只见黑色帐子微微掀开,金色的暖阳斜射进来,男人的身姿便瞬间隐去,独留下她一个人于隔间中直直伫立。
“你去哪!”永安喊道。
整间屋子内鸦雀无声,并无人可以应答她,她有些神伤,却也很快烟消云散。
永安将屋内陈设摆放调整了一番,尽量将大物件放到窗前遮住倾泻而来的光照,又在竹林剪了几丛枝叶条插在外围窗子上,她忙活一天,直到月色逐渐笼罩霁清居,景穗回来一言不发更衣就寝,她才知道这些仍是于事无补,最终也只是杯水车薪罢了。
如果这些只任凭她一朝一夕就能改变,那景穗又何必岁岁年年都隐匿于阳光之下。
永安躺在六术之前的卧榻之上,景穗居一隅隔间中,两人同住在一片屋檐下,景穗却像看不见她似的,没主动跟她说过一句话。永安听得见月光下的蝉鸣,那声音不算悦耳,搅得她直睡不着觉,但不仅她是如此,她听见隔间里也传出细细碎碎的翻身声。永安不禁偷笑,原来冷静沉稳的尊主大人也会被几只虫鸣弄得心神不宁。
一夜之间,永安睡得断断续续,起床时无精打采。阳光零零落落地铺洒在她身上,她才一脸愁容慢慢起身。她首先瞧了眼隔间,景穗并不在里面,猜是早已起床了,总不可能比她起得还要迟就是了。
她被叫到落花堂,吃起一木为她准备的吃食,裘四在一旁继续为她诊脉。
“裘四姐姐,尊主大人白天都去哪里了,他这几天既不伏案也不喝茶,我都没法报恩了。”
裘四笑了起来:“你这小孩,就这么想回报尊主的恩情?”
永安一脸无知的看向裘四,不知道她为何哂笑,她又望向一旁站着的一木,一木是这谷中负责烧饭烹调的厨子,听名字像是辈分最为大的一人。
一木前半边头发都已花白,平日里看背影像个魁梧的中年人,此刻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挤在一处,更像是个年迈的老爷爷。
永安看他们取笑自己,一时不解:“一木爷爷,裘四姐姐,你们为何这样笑我?”
一木敲了敲裘四的头让她别笑了,裘四吃痛一脸不满地看向他:“一木爷爷,您自己不也笑?”
一木没理她,走到永安面前:“尊主要是想让你报恩,你早就是这谷中的小十了。”
裘四紧跟着说:“尊主摆明就是不想跟你这小孩纠缠,你既不愿离开,就自己打发打发时间罢啦。”
永安顿时斩钉截铁地发誓:“我一定要报恩的!”
一木和裘四同时摇头,笑她不自量力。
“不但如此,一木爷爷每日为我准备温热的饭菜,裘四姐姐每日不辞辛劳地为我诊治,这些恩情永安都要报答!”
裘四有些吃惊地看她:“你这孩子怕不是有点傻?”
永安抓起她的手,殷切般地询问:“裘四姐姐,你喜欢什么?还有尊主大人,他喜欢什么?”
裘四被她弄得有些手足无措,永安转头又去问一木:“一木爷爷,你呢你呢,你心中可有欢喜之物?”
一木一时不知为何触动:“罢了,你要是真有这份心,为我做一盅姜茶汤便是了。”
“至于尊主,从我跟着他时他便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你要想知道,自己去问他吧。”
永安迅速往嘴里塞了一块,又拿走剩下的点心,眼里满是兴奋,嘴里对着裘四嘟嚷着:“裘四姐姐我先回去了,等你想好了告诉我哦!”
永安风风火火地离开落花堂,不一会儿又急速转回来。
裘四一脸宠溺模样,仿佛将她真当成小孩子:“尊主平日都在冷云间,你去那里寻,记得披件大氅再去。”
得到答案后永安便心满意足离开,直奔冷云间,刚才裘四让她披大氅的嘱咐完全忘在脑后。
永安记得从前在学堂温书时,夫子告诉儒生们“君子携玉兰赠之,以表谢意”。她也要去君山折一支玉兰送给景穗,感谢他对自己救命之恩,永安这么想着,当下便这么做了。
汤泉峪谷,冷云间。
一入冷云间,气温瞬间降低,扑面的寒意渗入肌肤,没了刚才的艳阳天,接踵而至的是漫天纷飞的雪花。
永安惊叹于谷中的神奇,人间四季景同时盛放于一谷之中,晴雨别样天也可共存一方天地,究竟是什么样的鬼斧神工,精绝妙法才能将这些奇观一并融会贯通。
冷云间内美妙的琴音不绝于耳,永安循着声音蹑手蹑脚地上前,看见景穗端坐于席上背对着她,正在一脸惬意地抚琴。
永安搜寻自己脑海中的记忆,竟没有一人的琴音比得上景穗,他坐在那里,不禁让永安想起了一首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琴声中没有高谈高山流水,没有赞颂莺歌燕舞,他一袭素衣白袍,两手抚琴,面色静默,只随着肆意的风,随着飘摇的雪,随着涌动的心。
其中的琴意绵绵,听得永安忘却了一时的寒冷,陷入了操琴人拨弄的情思中。
然而没过多久,琴声却戛然而止,永安听到一声巨响的弦断之音,立刻冲到景穗面前。
雪已经下了有几尺深,她一个没稳住摔了个四仰八叉。
景穗也听到她的动静,赶过来扶起她。
“永安?你怎么来这里了?”
永安摔得不太雅致,心里有点尴尬,吞吞吐吐道:“我听闻……尊主大人在这里,于是便……来问问……”她忽地一拍脑袋,想起了正经事,捡起地上掉落的玉兰,“这个送你!固有赠人玉兰聊表谢意,永安今日效仿君子,赠尊主大人白玉兰一枝,你可感受到我的谢意?”
景穗收下,将身上的狐裘解下给她披上,淡淡道:“你我不必聊谢,待你伤好之后,便可离谷回家。”
永安感受到他又在推开自己,心中不免涌起股气意:“说好了报恩,你却还是要赶我走,尊主,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永安猝然泪如雨下,扭过头转身离去,她跑得踉踉跄跄,连头也不回。
回到霁清居,她便立刻关上门,擦干了眼泪,解开狐裘摆在架子上放好。
其实她并没有多生气,景穗宁愿自己受冻也要把狐裘给她披上,这怎么可能是讨厌她呢。在景穗面前演一出哭戏,其实不过是苦肉计罢了,夫子讲史书时说过“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最是成熟稳重的男人最是抗拒不了美貌娇弱姑娘的眼泪。从小她这招梨花带雨的哭戏,在父亲和兄长身上屡试不爽,屡战屡胜。
她有七成的把握,她这一出戏,足以打消景穗赶她走的念头。
她平静地卧在榻上,等着景穗的到来。
不多时门就被轻轻推开,只闻清竹香四溢,却不见人显身,永安嘴角一扬,跑去屏风后面掀开黑帐子,景穗果然坐在那里等着她进来。
没等永安高兴,书案前坐着的人便向她发问:“你说你今日效仿君子赠我玉兰,之后又在我面前演一出哭戏欺骗于我,不知你这是效仿的哪位君子行径啊?”
“尊主大人你……竟然……看穿了我?”
景穗轻轻挑眉,永安没想到此招术竟然对他没用,只好厚着脸皮承接他的话。
“夫子说君子多喜以物言志,我看尊主应是君子竹一挂的,永安今日赠您一枝玉兰,便自封君子兰好了。”
景穗被她这副厚脸皮模样惹得哂笑不已,连连摇头:“你这小人,今后也就只能在我面前自称君子了。”
永安当即问他:“那你是同意我留下报恩啦?”景穗看着她真诚的眼睛,莞尔一笑,并没有否认。
永安见他笑了,心里不由得也跟着开心起来,他笑得如沐春风,旁人可难得一见,永安不禁生出些想让景穗只对她一个人笑的想法。
“今日我听裘四说,你要报他们的恩?”
永安立刻严肃点头:“对我好的人,我也要对他们好。”
她一脸天真,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景穗忍不住抬了只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眼里不可避免地添了一分忧愁。
见他没那么冷漠,永安逐渐大胆,立刻关心道:君子竹,你可有心中欢喜之物?”
永安将脑袋往他面前靠了靠,像只小猫在请求主人抚摸自己。
她笑得嫣然,此刻眼眶中只容下他一人:“令你心生欢喜之物,可会有我?”
五盏黑狐灯尽数全灭,室内顿时灰暗一片。
景穗眼底渗出些不好的情绪,但永安看不见。
可是永安知道,她满心欢喜地问出这句话后,他本欲伸出的手却又瑟缩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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