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春,周家。
“什么?又死了?这都第三个了!”周家老太太的嗓门震得窗框发颤,手里的搪瓷缸重重搁在桌子上,里面的水飞溅出来,“你这丧门星,莫不是嫁不出去了?”
“现在外头都说她是天煞孤星哩。”二伯娘杜美枝吐出两片瓜子壳,黄板牙缝里漏着风,“赵家那小子出事时我就说,这丫头命里带煞……”
她突然压低嗓门,“昨儿个王神婆算过,这丫头命里带七杀,专克夫家阳气。”
老太太瞥了一眼一旁垂眸不语的大儿子,“你说,这事儿咋办?”
周老大眼珠子转了转,盘算着道:“要不……送她下乡?省得在家吃闲饭。”
“放你娘的屁!”老太太一脚踹翻条凳,“下乡能换几个工分?之前陈家可是答应给三百块彩礼!”
她三角眼里闪着精光,“老婆子我白养她这么大,咋能做赔钱的买卖?”
“奶奶养我这么大不容易,只要能给奶奶换来彩礼钱,就算让我嫁四十岁老光棍,孙女也愿意。”
周小柒乖巧地将搪瓷缸捡起来,放在了桌子上,附和着周家老太太的话,仿佛这些人谈论的根本不是她。
这话一出,一家人全都石化了。
以往只觉得周小柒胆小懦弱,没啥主见,让干啥干啥,如今才知,这分明是个傻的!
周家老两口一共生了三儿两女,底下还有几个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全都不是省油的灯,唯利是图,亲情淡薄,没一个能吃亏的。
周小柒的父亲是周家老三,也是唯一一个大公无私,一心为百姓的村官,可惜出了意外死了,亲妈也随之改嫁去了南方。
周小柒一直住在乡下,是十三岁,才回的周家。
好在周家人虽然唯利是图,但也好面子,为了周小柒父亲的抚恤金,以及那点彩礼也把她养大了。
原本以为她上了高中,有文化能要个好价钱,谁知道是个克夫命,一连没了三个未婚夫。
二姑回过神来,慢悠悠地喝了口水,眼皮子一掀,扫了一圈屋里的人,这才拖着调子道:“我听说啊,这克夫命得配个八字硬的才行……”
她故意顿了顿,等着人接茬。
“你就别卖关子了,直接说!”二伯不耐烦地抽了口烟,火星子溅到地上,烫出几个黑点。
二姑这才咧嘴一笑,“西城区有个叫傅明淮的,二十五岁,可比那四十岁老光棍合适多了。”
屋里霎时一静。
周家老太太手里的搪瓷缸在腿上一停,杜美枝嗑瓜子的动作也僵住了,连带着角落里一直没吭声的周慧芳都抬了抬眼。
——傅明淮这名字,在西城区可不是什么生面孔。
没钱,没文化,好惹事,就不是个安生的人。
据说,还有一次被带去了公安局。
“听说前几天还有人去找他追债,出得起彩礼?”二伯冷嗤一声质疑道。
“还彩礼呢?王神婆可说了,她要是十八岁还嫁不出去,可就刑克自家人了,首当其冲的就是破财。”
“我说我最近咋老是丢钱!那还等啥?赶紧安排相看吧。”大伯摸了摸口袋,瞪了一眼周小柒,心里骂了句,赔钱货。
“这事儿还得问问小柒愿不愿意吧?”二姑没说的是,那王婆特意提点,要天煞孤星心甘情愿才能消灾。
“她能做的什么主,你尽管去张罗,这婚事我同意了,不过彩礼少于一百可不行。”
“小柒觉得如何?”二姑没理会周家老太太,而是又问了一遍周小柒。
“听奶奶的,只要奶奶说行就行。”周小柒垂眸,一副恭顺懂事的模样。
“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周家老太太一锤定音。
“奶奶,要是没事,我就出去做饭了。”周小柒肩膀蜷缩着,双手揉搓着衣角,小声说道。
“去吧!油别放多了,做两个菜就行了,太多也吃不了。”老太太吩咐道。
“妈,这么多人两个菜哪够吃啊?”
二姑翻了个白眼,老太太还是一如既往地抠门。
“你回自己家吃去,别想在娘家蹭吃蹭喝。”
周家老太太面色不虞,她这二闺女一来就带着一家子,这是摆明了想占家里便宜。
二姑一噎,没说话,但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杜美枝一到要干活的时候就这疼那疼,到一旁躲懒去了。
厨房里,只有周小柒和大伯娘卫秋蓉在忙活,其余人都在院子里聊天玩闹。
卫秋蓉骂骂咧咧道:“这么多人,就知道吃也没人来帮忙干活,这是可着我一个人累呢!”
吃了晚饭,各回各屋,周家老大夫妻俩又吵了一架,周小柒在隔壁听的是清清楚楚。
上次因为房子,这次因为工作。
自周家老爷子去世后,几家就开始争夺房子所有权。
最后大伯一家棋差一招,二伯釜底抽薪,背着大哥一家将老太太的房子直接落到了自己的名字下。
气的几家大打出手,可没两日就跟没事人似的,几家又和好了,继续互相算计。
没过两天,二姑就迫不及待地去了傅家,商量结婚的相关事宜。
周家老太太心里高兴,一大早就拎着篮子出了门,去找相熟的老姐妹炫耀去了。
经老太太这么一宣传,周围邻居大概都知道了周家那个克夫的孙女终于要嫁出去了。
连学校里的同学们也都知道,周小柒即将嫁给恶名昭彰的黑五类,心中不由惋惜。
周小柒望着她们翕动的嘴唇,小声辩解道:“其实挺好的,傅家给的彩礼钱,能买好三袋富强粉呢。”
同学们纷纷摇头,这孩子是没救了。
周小柒办好离校手续,低头快步穿过走廊。
阳光斜斜地照在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衬得她整个人像一张褪了色的老照片。
她找了个僻静的角落蹲下,小心翼翼地拉开书包。
里面塞满了同学们送的临别礼物。
她抿着嘴笑了一下,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包装,心里暖融融的。
可当她拆开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笑容渐渐凝固。
《主席语录》。
《主席语录》。
还是《主席语录》。
她呆愣半晌,终于忍不住翻开其中一本,扉页上工整地写着——“愿你永远忠于革命,忠于人民”。
周小柒仰天长叹,默默把书塞回包里。
空荡荡的书包此刻沉甸甸的,压得她肩膀发酸。
她刚走到校门口,几个同学就围了上来。
“小柒!你听说了吗?”一女生一把拉住她,眼睛亮得惊人,“三班那个赵清雪,前两天掉粪坑里了!”
周小柒脚步一顿,微微睁大眼睛:“啊?怎么会……”
“听说她摔得可惨了,浑身都是……咳,反正这两天都没来上学!”
另一个女生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幸灾乐祸,“活该!平时仗着她爸是革委会的,欺负了多少人?”
周小柒低下头,唇角微勾,声音轻软:“……真是可怜。”
“可怜什么呀!”麻花辫女生撇嘴,“她上次还故意把你的作业本扔水沟里呢,你忘啦?”
周小柒摇摇头,没再说话。
阳光照在她脸上,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告别几人,她紧了紧书包带,迈步朝校外走去。
在嫁人前,她还要做些准备。
前世她无意中得知革委会招工,便想着若是有了工作便不用嫁人了。
可她的户口,身份都被周家老太太拿捏着。
即便她说将工资大部分都给周家老太太,最后也没能保住工作。
那份工作给了原本该下乡的周慧芳,白白便宜了别人。
这辈子她不会再给别人作嫁衣了。
这样想着,她已经到了革委会门口,同上一世一样,拿到了应聘了革委会财务的资格,明天考试。
回到家时,时间还早,只有老太太一个人在家。
“奶奶,西城区供销社清仓呢!”
周小柒蹲在灶台边煮水,火光照得她眉眼温顺,“瑕疵布三毛钱一尺,不要布票。”
“真有这好事?”周家老太太拿钥匙的手一顿,平日,家里没人的时候,她最喜欢做的就是把钱匣子拿出来,数钱。
这事儿当然要背着人,所以周家人就连周荣辉都不知道周家老太太到底有多少钱。
“供销社的人亲口说的,就明后两天。”她声音又轻又软,像在说一个秘密,“但要户口本登记……”
有便宜占的事,周家老太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拿去,花多少钱都记下来。”
从柜子里拿出户口本,还拿了十块钱给她。
“奶!我也要钱!”周荣辉刚好回来,直接踢开门,闯了进来,“给丫头片子十块,起码给我二十!”
周家老太太骂骂咧咧地掰开层层手帕,抽出五块钱甩给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滚滚滚!一天到晚就知道要钱。”
周荣辉拿了钱自然就心满意足地走了。
那张常年泛着油光的脸上立刻堆满谄笑:“奶奶最疼我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窜出了,连门槛绊了个趔趄都顾不上。
老太太的怒火顿时转向了缩在墙角的周小柒。她抄起扫炕的笤帚就往孙女身上抽,干瘪的嘴唇喷着唾沫。
“赔钱货!专会挑时候要钱,触霉头!”
周小柒沉默不语,但唇角却暗暗弯起一抹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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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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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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