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停在老宅门口，顾婉清坐在车里没动。
她低头看着手机，那条“八千七百万”的转账提醒还躺在聊天记录里，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她心口发闷。她从包里摸出U盘，指尖轻轻擦过金属表面，确认还在后才重新收好。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乱七八糟的情绪都压下去，她终于推开了车门。
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浓浓的桂花香，比白天更浓了些，仿佛是从记忆深处飘出来的味道。她踩上石阶，身后的铁门“咔哒”一声合上，把城市的喧嚣彻底关在外面。院子里的桂树长得很高，枝叶交错，昏黄的路灯透过缝隙洒下来，在青砖地上晃动，像撒了一地碎金。
她慢慢往前走，一片花瓣落在肩头，她没去拂，香味却已经钻进鼻子里，直冲心口。
脚步忽然顿住了。
这香味……太熟悉了。
甜中带一点涩，像旧信纸泡了雨水，泛黄又沉重。前世，她坠江前最后闻到的气息，就是这样的桂花香。那天也是这个季节，她在码头等沈砚，手腕上的胎记突然发烫，可她没在意。后来浪打过来，她呛了一口，舌尖竟尝到一丝酒酿圆子的甜味——就像陈伯每年秋天给她做的那一碗。
原来命运总爱用最温柔的方式，藏最狠的刀。
她抬起左手，手指轻轻按住腕上那道月牙形的疤。皮肤下的凸起微微发热，好像被什么唤醒了，又像沉睡多年的契约，正一点点苏醒。
厨房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一个弯腰的身影。陈伯蹲在角落的竹篮前，一粒粒挑着桂花。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了一眼，只点点头，没说话。几十年的主仆情分，早就不需要多余的话，一个眼神就知道冷暖。
“今年花开得早。”他站起身，端来一碗刚煮好的酒酿圆子，“趁热。”
她接过碗，瓷壁温温的，暖意顺着掌心蔓延。糯米小丸子浮在琥珀色的汤上，几朵新鲜桂花点缀其间，香气袅袅升起，好像把整个秋天都装进了这一碗里。她低头吹了口气，热气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记忆的边界。
就在这时，墙角那只黑猫突然窜出来，直奔她脚边。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手腕猛地撞上木门框。
一阵剧痛炸开。
她咬住嘴唇，没出声，但手已经贴上了伤口。那道疤仿佛活了过来，烧得厉害，像有血在皮下逆流。她垂眼看碗里的汤，桂花影子随着水波散开，竟像血丝在水中蔓延。
一瞬间，江水翻涌的画面闪过脑海：她拼命挣扎着浮出水面，伸手想抓住岸边，却被暗流拖回；岸上人影模糊，唯有叶知安踩碎玉佩的那一幕清晰无比——鞋跟落下，冰冷决绝，像一场早就安排好的告别。
“小姐？”陈伯的声音把她拉了回来。
她松开手，淡淡摇头：“没事。”
陈伯没再多问，转身回灶台添了把柴。火光跳了一下，照亮他花白的鬓角和微颤的手背。那双手，曾经为她母亲熬药，也曾抱着小时候的她逃过大火。
她捧着碗站在廊下，目光落在桂树最粗的那根枝干上。那里曾挂着一块小木牌，写着“婉清十岁所植”。现在牌子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浅浅的钉痕，像时间留下的一道伤疤。风吹过，树叶沙沙响，仿佛整棵树都在低语。
手机震动起来。
她瞥了一眼，来电显示是“萧承宇”。
本想直接挂断，可想到海外资金刚到账，对方又是潜在投资人，这时候拒接不太合适。她按下接听键，把手机贴到耳边。
“顾小姐家的桂花香，”电话那头传来低沉带笑的声音，夹着一点外国腔调，“比纽约冬天的雪还冷。”
她靠着廊柱，望着满树金黄，轻声说：“萧先生该怕的是江城的雨，会淋湿你那套名牌西装。”
那边沉默两秒。
“我三年前就回来了。”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些，“一直在等一个能听懂这话的人。”
她握着手机，没回应。
风吹乱了她的发髻，一缕碎发滑落颊边。她没去撩，只是望着天边那弯新月，像一句没说完的承诺。
“你查过我？”她问。
“不用查。”他说，“有些人，一眼就知道不是过客。”
她冷笑：“所以你是来投资，还是来怀旧？”
“都可以。”他顿了顿，“只要你愿意谈，明天我就能带着合同出现在你办公室。”
“我不记得邀请过你。”
“也不记得拒绝过我。”他轻笑，“就像你不会拒绝一个能在关键时刻替你挡子弹的人。”
她终于扯了下嘴角，笑得很淡：“我现在要的不是保镖，是钱。”
“巧了。”他说，“我两者都有。”
电话挂断后，她缓缓放下手机。掌心有些出汗，连手机都沾了层潮意。她低头看那碗酒酿圆子，汤已经凉了，桂花沉底，像一段沉入水底的往事。她没喝完，只是把碗轻轻放在廊沿上。
陈伯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小剪刀，准备修剪桂树枝。他走到树下，仰头看了看，忽然开口：“那年您母亲病重，大夫开了方子，忌甜忌腥。可她最后一个月，总念叨想吃一碗酒酿圆子。”
顾婉清转头看他。
“我说不行，她就笑，说‘人都快走了，还管什么忌口’。”陈伯语气平静，像在讲别人的故事，“那天晚上，我偷偷做了半碗，糖放得极少。她吃了三口，说够了，剩下的倒给了院里的猫。”
顾婉清的手指悄悄蜷紧，指甲掐进掌心。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灶台上的药罐被人动过。里面少了一味钩藤，那是会让人大睡不醒的药材。”陈伯剪下一小段枯枝，放进竹篮，“我没声张，换了新的药。但她还是没能撑过去。”
顾婉清盯着他的背影，喉咙发紧。
“有人想让她多睡一会儿？”她问。
“也许吧。”陈伯没回头，“也可能只是巧合。但从那以后，我每年做酒酿圆子，都会先尝一口，才敢端出去。”
他提着篮子往厨房走，路过她身边时停下。
“小姐今晚回来得早。”他说，“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她没回答。
他也没等答案，推门进了厨房。
灶火未熄，锅里还煨着汤。她站在原地，手腕上的胎记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有什么东西，在血脉里慢慢醒来。
她抬起手，看着那道月牙形的疤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印记，横在今生与前世之间。
风又起了，桂花瓣簌簌落下。有一片飘进她衣领，贴着锁骨滑下，冰凉得像一个吻。
她伸手接住，指尖一捻，花瓣碎成粉末，随风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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